《无本万利》
第一卷·鸢尾

1-27 冰糖

——太婆

灯光之外,只有与墙融合一体的白色挂钟在嘀嗒走字。周星原在餐桌边看书,留一只耳朵惦记着方荼房间的动静。忽然听见床垫被翻身压出的声响,和方荼一声短促的抽气。他快步走到门口:“哥?怎么了?”

方荼被疼醒的。“腿抽筋。”

“哦,那你揉一下。”周星原等了一会儿,没见他动换。“是不是不顺手?我给你揉。”方荼总是意识先清醒,身体要几分钟才跟上,恐怕再疼也伸不出手。周星原于是自己坐到他床尾,揭开被角找抽筋的小腿。“是这边吧?”他用右手固定脚踝,左手虎口往上用力刮捋跟腱,拉伸肌肉帮他放松。

被大力搓了好几下,痛感没有彻底消除,但已经好得多。方荼总算从疼劲里缓过来了。

“原来抽筋还能揉?”

“能啊。我小时候半夜抽筋,我妈就这样给我揉一下,及时揉开就不疼了。”

方荼轻轻笑了一声。周行女士虽然现在破罐破摔,但至少是管的。

多揉几下,好得快点。周星原看他不难受了才停手,把被角重新盖好,从门边地上把那盒冰糖够过来。“要不要吃一块,怕你低血糖。”

方荼看着对方手里的黄色纸盒,像是愣了一下。他没接手,却张开嘴:“啊——”

周星原反应过来,赶紧拣了一块大小适中的放进他嘴里。

  

餐桌吊灯的灯光从门口漏进来,细细斜斜一道映在俩人中间。床头床尾将就能看清对方的脸。

方荼把被子重新卷舒服了,含着糖大舌头。“周星原,说说你爸。”

“啊?我爸啊。我爸玉树临风,年轻有为,是宁古塔地产大亨……”

大亨笑出了声,不痛不痒地蹬了便宜儿子一脚。

居然在方荼面前班门弄斧耍了嘴皮,周星原后知后觉地尴尬。他挠挠耳后的发根,坦诚地重新回答:“我不知道我爸是谁,也怀疑过我妈会不会其实是我小姨什么的。”

俩人一起乐了。

“完全没这个人?那我还是有过妈,虽然现在脸都记不清了。”

方荼往后一靠,看着天花板面无表情。

  

“我小时候,最早还是跟爸妈一家三口一起生活的,就是我爸忙,很少露面。他做生意嘛,要出外去跑。”他淡淡地笑起来,像是回忆到了什么有趣的事。“那时候电视剧看多了,还猜想我爸是不是出轨了,其实外面有家。后来才知道,我们就是他‘外面’那个家。”

他把抱枕抽出来,在身后垫舒服了。

“我妈这人很情绪化。用现在的话讲,算是个恋爱脑吧,听起来像你妈妈的反面?她那时候是我爸公司的会计,白天给他打工、晚上陪他应酬,日夜都围着一个男人转。有时候半夜我妈一个人回来,会给我带酒楼打包的剩菜,我看包装袋就知道哪家什么好吃了。我可以说是学龄前就吃遍了全市海鲜酒楼。”

听起来他还挺得意。周星原不解:“你爸……他们俩都不陪你吗?”毕竟是儿子呢,不是说东南沿海重视儿子吗。

“有钱嘛,情人和孩子想要多少有多少。我爸的生意跟他岳父那头有利益联结,产业最终是要留给婚生子的,管我太多不值当。我妈起初大概也做过什么‘真爱’‘上位’的梦,后来知道靠我抓不住男人的心,还管来干嘛?”方荼嗤笑一声。

当他逐渐成人、见得多了也就开始明白,生父对哪个小三小四都未必有感情,内心里根本只有自己。这种老男人,自大多疑又权力欲膨胀,下属要睡过才放心。财务这么关键的位置,不可能给“外人”。默许他的出生,是他父母彼此试图捆绑对方,但都没成功而已。

“跟你差不多,我小时候也经常一个人在家。现在想起来挺夸张的,两三岁的时候,我妈早晨出门前在杯子里放两勺奶粉一根筷子,摆在保温壶底下。你见过那种保温壶吗?”方荼做了个手掌下压的动作,“中午我就自己踩凳子爬到桌子上,压热水出来冲奶,配饼干。那时候还没上小学,我妈会开着木门、把防盗门锁起来。以前那种网栅的防盗门,镂空的。邻居路过看见我自己在家,有时候会好心帮衬,她就更懒得管了。”

方荼沉默了一会儿。周星原直觉不要打断他。

“那时候我们住的是个什么新村,我家在二楼,一楼对门是个很老的奶奶,我叫她太婆。”

他看着墙角,漫射光在夜的黑暗中湮没。“她家里省电不开灯,又是底楼,到处暗暗的。房间像山洞一样黑,我那时候都不敢进去。但是她房里有一个陶罐,这么大。”方荼两手比划了一个球形,“装的是农村做的那种土冰糖。只要她看见了我路过门口,就会叫我进去,给我拿一块糖。”

俩人的视线都落在床边地上的那盒冰糖。

周星原小声:“后来呢?”

“没后来啦,太婆过世很多年了。”方荼笑得有点怀念。“她也是小小的个子,跟Bestey有点像。好了,故事讲完了,你回去睡觉吧。”

“哥哥……”

“干嘛。”方荼看他眼巴巴地,“这么可怜做什么。过来抱抱你?”

周星原怎么敢。赶紧站起来:“我去刷牙了。”

  

方荼漱了口,抱好他的枕头,重新睡过去了。回到他凉凉的,甜甜的梦里。

小时候住的那个新村,出了小区过街就是河。河对岸是个农贸市场,石桥这头有棵大榕树,气根在树荫下摆荡。早晨路边会摆早市,早点摊卖豆芽炒粉、花生酱拌面、小海鲜锅边、鱼丸、油条、三角糕海蛎饼和茶叶蛋,是个很有生活气息的地方。

他从小嘴甜爱笑,不是天生,是吃百家饭吃出来的。

记得最香的是楼上的青蒜豆腐煎鱼。他总是看着鱼腩和最嫩的鱼面颊,只敢夹点蒜叶——就像周星原第一次跟他吃饭,先夹土豆,想吃两块肉还挑拣着不敢吃带骨头的一样。那躲躲藏藏的眼神太熟悉了,不就是童年的他自己。

主人家摸着他的头说,好吃吗图图?

“太好吃了阿姨,这是祖传的手艺吗,是不是有什么秘方啊?比我吃过所有的鱼都好吃。哇,太香了,闻到就觉得好幸福啊。我要是还能吃到就好了。”

他夸张的表演让大人们笑得很开心,筷子敲敲自家小孩的碗:“听到没有?还不好好吃饭?人家图图想吃还没有呢。”

对面的孩子不爽地瞪他,他也报之上春晚的笑。

四楼口味很甜,会做荔枝肉和糖醋排骨;有时用猪油和白糖炒年糕,白白的一盘,却意外好吃。对门习惯用彩椒和胡萝卜炒一切,很少有纯肉,总是淀粉丸子淀粉肠。但察言观色,方荼只敢夹胡萝卜。正经上班、养家的许多人都不太富裕,能给他匀一双筷子已经是良心。

底楼太婆是年轻时嫁来本地的,口味始终不同。独居老人节俭惯了,菜色只有自酿的黄酒渍柚子皮、蕨菜和黄花菜,酱油和葱油熬白萝卜,雪里蕻配粥,冬天一块腊肉慢慢切吃好几天。她很少招呼方荼去吃饭,觉得他去别人家能吃得更好。只有女儿和外孙来探望的时候,会带菜,她才叫方荼过去吃。保温罐里焖了一路的菜,其实也吃不出什么样子了,但方荼能吃到很多刺的鱼,和切得细小的肉。吃完饭,太婆会叫他:“图图,过来。”然后撑着拐、步履蹒跚地走进卧室,出来时给他一块冰糖塞进嘴里,让外孙送他上楼回家。

  

这些都是上小学以后的事了。更早之前,方荼是没有家门钥匙、不能随意出门的;他太小了,还不该拥有钥匙。

他没上过幼儿园,大人——也就是他那个很少出现的父亲,认为没必要。于是他就整天关在家里,吃从板车上散称的饼干,看电视,用大录音机听讲故事的磁带。那几张翻来覆去,听得他都能用播音员的夸张口吻复述出来了。他不喜欢《夜莺与玫瑰》,每次听《快乐王子》都会哭。

一次夜里,雷电劈坏了附近的配电箱;也可能是别的什么起因,他记不得当时大人们说的细节了。只记得半夜被吵醒,听见楼道里全是砰砰咚咚往下跑的脚步声,有邻居边跑边挨家敲门:“起火了!”

四岁多的方荼迷迷糊糊从沙发上爬起来,听到外面的喧闹,被主人抱着逃命的小狗不安地吠叫。他打开木门往外看,防盗门锁着。虽然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嘈杂中极端的混乱恐慌的氛围他是能感知到的。但门锁着他出不去,只能跑到阳台,踩着凳子试图扒拉栏杆。楼下有眼尖的邻居看见他,“图图!图图还在楼上!”

等不及消防车,几个大人拿着能找到的一切工具,硬是砸开了他家的门锁。

防盗门坏了。第二天,方荼得到了木门的钥匙。这年九月,不到五岁就被托关系送进一年级,省得他天天在家里,让人说闲话。

小学里有一年夏天,他踩空了从楼梯滚下去,半边脸在楼梯边角磕得肿起来。一个姐姐路过看见了,带他去清洁搽药,一边柔声细语地交代:现在天气热了,伤口容易感染。待会跟我去洗干净手,这几天注意不要把脸摸脏哦。

她披下的黑色长发抚过他的脸,有洗发香波留下的好闻香味。

那种香气和深木色五斗橱,沙发靠背上铺盖的蕾丝钩巾,碗柜的纱帘,墙上浅色调的软木画,电视遥控器外的厚塑料套,蓝色磨砂玻璃花瓶和竹编隔热垫一起,那些琐碎的不必需的东西,构成了方荼对“家”和“温馨”最底层的记忆。

凉凉的,甜甜的。

长大后他收集了许多东西。但或许是离开那片土地已经太远,后来方荼闻遍了平价超市到高级专柜,都没有找到类似的香型。他终于不得不接受,对那种香味的记忆已随岁月逸失。

  

周行一贯信奉方法论。只要找到正确的方向,坚持努力,没有不能抵达的目标。

周星原枕在小臂上,听着耳际动脉有条不紊的平稳搏动。

方荼的跟腱修长,小腿外侧有一道浅而长的疤痕。周星原回味那盒冰糖,方荼周身芜杂信息偶尔流露的蛛丝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