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 出柜

周星原的桌子上摆着一条三粒装的红色Lindor，他走进来就看到了。Martin凑过来说：“放心吃没关系，人人都有。”

原来是情人节巧克力。周星原要习惯一下这边的氛围了：人人都可以随便发随便收，只是一种善意问候，可以没有附加寓意。甚至和“情人”也没什么关系。

Serena跟他打招呼，“早！你们今天去Angela的party吗？”

Martin似乎没听说这事，“哪个Angela？”又是一个华人爱取的大俗名，不带姓都分不出是谁。

“Angela C.，今天她生日，喊了好多人。去的话我们一起拼车啊。”

周星原倒是上周就收到邀请了，一个陌生女生递给他的，他没打算过去不去，当时客气应了句再看看。昨晚随口跟方荼提了一嘴，还被揶揄说终于有纯社交的社交了，快走快走吧谁情人节还待在家。

他看着桌上的巧克力，估计方荼今天也不会回来。同居三个月，他已经摸清了这位成年人的规律：放松的时候就少，忙的时候就多，压力越大他越能见缝插针出去约。至于当前压力的荷载量，看车里留下的Timmy纸杯加上洗碗机里的咖啡杯就知道。吃饭他还能管一管，喝咖啡实在约束不了。

“星原？你去的吧？”

“嗯。”

几个同学一起凑学长的车去了Angela家。“我们没有准备礼物。”周星原小声跟旁边另一个女孩说。中午他和几个男生提了这件事，大家都说：你不用啦，去就是了。

那个女孩也不在意，“去的人太多了，不会管你的，没事啦。”

Angela家在学区的西南角，独栋的街区。他们抵达时门口车道已满，沿着路边还停出去好几辆。房子里已经目测有二三十人了。连锁披萨店的送餐也跟着到了，一摞遮挡视线的大纸盒传进来降落厨房岛台，旁边还有主人家准备的通心面沙拉、水果拼盘，成箱敞开的零食包膨化食品。学生们不管认识不认识的都把书包在玄关丢作一堆，毫不见外地自助分食。

周星原拿了一角披萨，一听柠檬茶，默默站在角落观察周围。

他们高中在宁古塔排名还不错，学区覆盖甚广。大部分是他起初合租的那种老房子，越靠近主干道和带水路的绿色地块、豪宅也就越多。以他跟方荼看房子的经验，这栋翻建新房房龄在五年以内，硬木地板看着豪华，但他看来不如方荼公寓的手刮木地板有质感。房子大又新，还有五米高的大落地窗，却装着过时的布艺窗帘，甚至不是电动的。房型设计中规中矩，硬装软装也都一般，没个主题，用方荼的话说就是盖的时候没规划好，到室内装修阶段预算不够了。或者也可能是不重视设计，打一开始就没给设计留钱。“盖房的没有审美，入住的也不懂生活。品味不行。”方荼一定会这样说。

想到方荼指点江山的样子，他就微笑起来。

这家披萨口感不错。周星原看了一眼包装盒。

房子里最抢眼的，是客厅大落地窗下的三角钢琴。那块区域布置成了一个下沉两阶的小乐池，除了钢琴还立着小提琴和大提琴。不是周星原那种没花钱的便宜货，一看就价值不菲。尤其是那把古董大提琴，在射灯照耀下熠熠闪光。

一个女孩径直走到他面前，“嗨。周星原？”

“你好。”对方说带奇怪口音的中文，周星原不认识她。

“我叫Alena。Angela是我妹妹。”

Alena看起来和他们差不多大，脸和Angela有几分像。但周星原对她没有印象，自动开启了“方荼”社交模式。“你在哪个班？抱歉，我如果见过你，应该不会忘记的。”

“我不在你们学校，you're so sweet。”Alena的笑比方荼还面具，她给了周星原一个故作妩媚的眼波，北美女孩的那种早熟的“味儿”一下就来了。“等下我和Angela有个小小的show。听说你也拉大提琴？”

“刚开始拉，学着玩的，还不怎么会。那是你的琴吗？看起来很棒。”

“是的，前年我爸从伦敦拍回来的。音色相当好，你有兴趣可以试试。”Alena说了一个制琴师的名字，不是英语，周星原完全没听懂。

他面上客套着，心里不免惊讶：这么有钱，估计是上私校的。为什么Angela还上公校？

交换了联系方式，Alena告辞去补妆。

旁边认识或不认识的同学三五扎堆聊的话题，周星原都没什么兴趣。他打算听完音乐表演就撤。

Serena冲他挤过来，面带急色正要说话，但寿星也过来了。“周星原！你来了。”

“Hi Angela，生日快乐。不好意思，什么都没给你准备。”其实根本不熟，话都没说过几句；周星原是看许多人都来，才凑热闹来的。他不知道Angela姐妹为什么还特地还跟他打招呼，他们班学器乐的人可太多了。

Angela今天穿着浅粉色的小礼服裙，头发用电卷棒烫得很活泼。她小幅度地摆摆手，“不要紧！谢谢你来。待会儿我们有个助兴的小演奏，她们跟我说你也拉琴。希望你喜欢。”

客套几句，Angela走了。Serena才赶紧跟周星原小声说：“对不起！我好像害了你了。”

能有什么事？周星原疑问地看她。

“她们让我确认今天你会来，但我不知道Angela好像是喜欢你。”Serena不是“那边的”女孩，她只是因为和周星原走得近，受中间朋友之托传话而已。“他们会不会起哄？要不你现在就找个借口赶紧走。”Serena也是比较含蓄的性格，已经提前替他尴尬起来了。

周星原完全意外，他从来都不是别人话题中心的对象。和Angela顶多学校走廊里遇到了点头一笑的关系，如果她喜欢他，又能喜欢什么呢，喜欢他演出的“方荼”吗？太荒唐了。

他安慰Serena说没关系，一起来派对本就是他自己的决定。没事的，临阵脱逃才会让每个人都变成笑话。

今天演奏的曲目周星原没听过，像是浪漫派晚期的风格。但能听出小提琴完全被大提琴压过去；不是声量上，是从技巧到情绪都干巴巴的。配合的钢琴技巧过关，但有大提琴在侧，就像个熟练的演奏机器。

周星原的注意力都在那把大提琴上了，他没见过多少琴，甚至没听过音乐会现场，今天才直观感受到“一分钱一分货”的冲击。刚才Alena说他可以试试，但他更倾向于不去试，不然以后还怎么拉他那把练习琴？试了就会惦记，但恐怕十年三十年也买不起那么好的琴。

怀抱大提琴的Alena始终面带笑容，几次不经意状看过他。但他并没有意识到，目光只落在琴上。没入门的人还认识不到那种差距，Alena的那双手令他望洋嗟叹。

一曲终，围观的学生们鼓掌，几个女孩上前拥抱Angela。

这当口Alena起身，提着琴走过来，单刀直入：“周星原，周末要不要跟我出去？周六日下午都可以，带你去看TSO后台和彩排。”

TSO是宁古塔市交响乐团，这个诱惑很大。但有Serena的预告在先，他留了个心眼，直觉不能随便答应。“嗨Alena，你的演奏非常惊人，完全令我折服。我从不知道谁在这个年纪可以拉得这样好，你比我的老师都要优秀。我想你一定有很多……更值得花时间的事。”

这一番恭维，听得Alena笑个不停。但旁边不论认识不认识，围观的人眼神已经变了。

从她身后，周星原看见Angela也走过来，这位寿星不安地扫了一眼她的姐妹。“周星原，你方不方便……给我两分钟？”

看热闹的视线追着Angela而来，现在聚光在周星原脸上，他一时如芒在背。房子里的五六十人这一刻像五六百人那样多，周星原窘迫得头皮发紧。不能接受，也不好拒绝；如果他真是方荼就好了，一定能圆滑应对。他只能摆出方荼式的笑脸，深吸一口气，说出周星原自己的回答：

“当然好，很高兴能有机会和你彼此增加了解，今天这儿的每个人都会羡慕我的。出于礼貌……我想先确认一下，你对同性恋没有意见吧。”

这几乎是公开出柜，全场哗然。不知道谁带的头，笑声、掌声和口哨声都响起来。

Angela的双眼霎时湿润起来，肩膀和卷发都垮下去，露出近乎于哭的勉强笑容。

几个一起来的同学又一起告辞出门。Martin回头看了眼关好的大门，终于憋不住一个大口喘气：“吓死我，还以为她们要演Gossip girl啊。周星原，你今天牺牲太大了！”

Serena有些担忧，“星原，你可能以为在这里同性婚姻合法，社会就普遍接受同性恋。但不是这样的。政治正确不是每个人真心的想法。你不知道，不仅我们华人，包括其他每个族裔，也有很多人是不认同同性恋的。不管你是不是真的，今天这么多人在这里，明天可能全校都知道了，office也会通知你家长。”

是吗？会被歧视吗？这确实是周星原没想到的，他对世界的认识有一点理想主义的盲目，以为学校教的就是真的对的。尽管从某种意义上确实如此。

他真诚地看向朋友们：“谢谢你Serena。如果是我家里的话，应该问题不大。”别的人，他也并不在乎。

方荼和Jeffy靠在阳台上看着夜色抽烟。

“你们公寓不管？”

Jeffy一笑，“你过来点，这个角落邻居看不见，没人去投诉就行。”

他们挨在阳台隔板的背风处，Jeffy在那里布置了一个双人沙发，旧，但很舒服。

方荼手机在卧室里响了第二遍。

Jeffy主动站起来：“我给你拿吧。”

“谢谢。”

方荼拿到手机先给Ms.Gao回了个电话。“您好，我是周星原的哥哥……对。是这样吗？……什么……好的我知道了。谢谢您关心。对，没什么问题。我们家里清楚的。好，我会持续关注。”

挂了老师的电话，就看见周星原发来的消息。一张大束红玫瑰的照片，附加一条：【楼下保安替你收的，落款是Nathan。】

方荼失笑，把快烧完的烟猛吸了最后几口。

“怎么了？”Jeffy问，体贴地把烟灰缸拿过来给他摁熄烟头。

“我弟弟，据说在同学的生日派对上为了拒绝女孩，公开出柜。”方荼说着，自己笑开了，Jeffy闻言也一块笑起来。

“他是吗？”

“不是，可能为了照顾女孩的脸面吧。在场学生说是当着大几十人公开告白。”他还没看家长群，估计也炸锅了。周星原是个过于善良的人，方荼很知道，看他每次陪聪聪玩就知道。

“他们高中不是还挺好？”Jeffy想了一下措辞，“我以为只有私立男校女校才有这些drama queen。”

方荼也有点意外。宁古塔是个大农村，公校学生都是土土的傻傻的，只知道搞学习弹钢琴打冰球，一般没有这些事。他想起半年前，把这孩子推到自己面前的那个斗殴视频事件。当年他上学的时候……嗨，顶多在体育馆更衣室搞过一些私人的小活动罢了，至少不碍着谁。

“这学校看来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Jeffy想了想，“你不是想让他试试Art Program？要不要转学？听说U高这几年不错。”

“能办吗？他是学签。留学生的学位去年秋天就抢完了吧。”宁古塔地区是一片城市带，U高所属的是另一个教育局。跨教育局转学，他都没听过。

Jeffy点头，“你有想法的话，我明天帮你问问。那边你有房子吗？”市政厅离教育局大楼一百米，他中午常和那边的几个同事一起吃饭。

“有啊。”方荼乐。别的没有，就是房子多。

“这是什么？”姜柠带着一身寒气从图书馆自习回来，示意桌上的饭盒。

室友摘下耳机，一蹬地，转椅滑过来：“哦，我碰到你们系那个小胖子，他给你的。我想不是花不是巧克力的，就替你收了。没关系吧？”

“徐安之？没事。”姜柠打开饭盒，是一块红糖发糕。

“看起来不错耶。我能吃吗？”

“你吃吧。”

室友掰了小半块，咬了一口。

姜柠看着她表情变换，从迟疑到扭曲。“怎么了？”

“没熟……”

姜柠把饭盒盖递到她嘴边：“快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