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 波士顿

周星原放学出来，意外看见方荼的野马停在学校门口。不是在停车场，是刚刚赶到、靠边停车没熄火。他自然跑过去开门上车。“怎么来了，不是说今天要收offer？”

是要收offer，方荼今天难得去公司——对，他还是有挂靠公司的，卖房时才有人给他做接电话之类的闲杂和手续工作、外加买保险和做报税文件。今天是工作日，买家卖家都不方便，张太太又要带小小孩，所以今天收offer是电话和邮件沟通。

他收了一圈offer，正在跟张先生通着电话一起看数据选买家，一会儿还要联系理想的买家抬价。忽然听见听筒传来那边电视里Breaking news的播报声。

方荼动手拖开地产系统的查询窗口，打开浏览器点进新闻。

“张先生，不好意思，我这边突然有点急事，需要去一下我弟弟学校。”他看了眼时间，“三十分钟、最快二十分钟我就回来。您也先和家里人商量一下。”

客户通情达理：“孩子学校有事？那你快去吧，我们不着急，都能理解。”

方荼连声感谢，摁掉电话起身大步跑出去。

“学校里还不知道吗？”方荼取消车载广播的静音，循环播放的新闻传来总统刚刚发布的讲话：

“今天，我们不仅是一座城市的居民，我们也是一家人。我们为波士顿的受害者祈祷，为他们的家庭祈祷。在这个令人心碎的时刻，我们将团结在一起，并展现我们的坚强……明天，波士顿将重新崛起……”

周星原愣住了。

方荼飞快地说：“半小时前波士顿马拉松发生爆炸恐袭，Tweeter上说现场被目击到有华人女性受害。现在，给你妈妈打电话。”他必须要回去工作了，踩下油门之前握住高中生的肩膀捏了捏，以示安抚。“我先开车。你消化一下情绪。没事的别怕。”

周星原麻木地点开手机，拨出号码。

但周行的电话没有接通。

妈妈和他也有过温馨时刻。

二年级的期中数学考试上，周行突然出现在班级门口。老师以为他家里出了什么大事，赶紧让他收拾书包跟周行走了。

周行攥着他的手，急匆匆跑下教学楼。她骑上自行车，从没骑得那么快过，带着他穿过大街和陌生小巷，进到一个有些破败的大院里。周行买了两张票，带他进去看木偶戏。她在办公室里听说有这么场演出，同事的太太带小孩去看，她当即跑出单位去接周星原。

这行为太不像“周行”了，让周星原记忆至今——妈妈还是爱他的。

更早以前，幼儿园中班时在放学路上经过少年宫，看见门口的空地上设起了充气城堡。周行问他想玩吗？他摇头说不想。但周行认为哪有小孩不想，扭捏罢了。

她把自行车停在售票亭旁边，一张票要五块钱。周行去和窗口商量：我只有两块钱，我们不进去，可以让我儿子在旁边踩两脚吗？

在她的反复恳求下，售票员同意了。周行倒空了她人造革小包里的硬币和毛票，把扭动着难堪不情愿的幼年周星原托住腋下架起来，让他在充气城堡外围弹了弹，还埋怨钱已经花了他却不爱玩。

周行执着于让他“见世面”，后来带他跟团去美国就是一例。但童年这件事，在他印象里除了贫穷令人放下自尊的窘迫感，还有令人放下自尊的爱。

周星原都不知道自己会有这样恐惧的时刻。他以为他们母子会顺其自然渐行渐远，不打扰才是彼此安好。怎么一夕之间，随口说过的一句置气话就可能是最后一句话。

方荼在楼上处理工作，不时从窗口眺望一眼停车场。停车时他留了心，泊在从这边窗口可以看见的位置方向；一个低着头的小小的人坐在他的车里。他对着窗玻璃叹了口气，收心回到电脑前：“张先生，所以现在这个出价是您能接受的吗？如果确定，我就通知买方做offer了……好的。没问题。对。不客气不客气！好我明早联系您。”

他一边给买家经纪打电话，一边开始收拾东西。“Hi Steven，恭喜恭喜！我的客人接受了最新的报价。请写offer给我。对。定金5%，title你有？明天本票一起送来我公司，Okay？行，那明天见。没问题，也谢谢你，有事随时联系。”

方荼和前台小妹匆匆打过招呼，提着东西下了楼。

他拉开门坐进车里。“怎么样？”

周星原看起来精神些了，“没事，她回我邮件了，说下午在实验室有信号屏蔽。”

“没事就好。让前台给你订了奶茶，喝吗？来点甜的。”

周星原接过那杯热奶茶。方荼总是这么体贴，虽然常常糖分超标，但周星原无法拒绝。

方荼点上车：“今天我做饭吧，你休息。”

“我没事，一起做吧。”

晚上周行从实验室出来，才知道距离自己那么近的地方发生了多可怕的事。爆炸案死伤惨重，警方封锁了一些街区，还在追捕肇事者，波士顿人心惶惶。当地华人中已经传开了受害女留学生的身份。劫后余生，校园里有人见面就抱头痛哭。

当晚母子两个终于好好又通了回电话。连周行也心有余悸。儿子趁着她心理薄弱的时候赶紧安慰一番，又说了自己要转学去更好的学校，又说了受到市交响乐团首席的青睐。

周行终于想起，这份母子亲情还是比自己以为的更具分量。她一声叹息，此时也不追究他之前的懒怠了。于是主动提出让周星原把成绩单和各种资料发来，明天帮他看看周边几所大学还有什么能联系的夏校，让他去波士顿过暑假，小聚几周。

“好的妈妈，我也想你。”

明明周行就没有说想他，但被他这样说了，又无法否认，尴尬地道了再见。

过了几天，果然周行那边找到了补位的机会，敲定了周星原今年的夏校。

周星原一边准备美签，一边加大了日常锻炼的运动量。爆炸案的凶手虽然落网，但人心中的伤痛久久难以平息。学校门口的旗也降了一半。

下个月即将举办的宁古塔马拉松作为波士顿马拉松的前置赛事之一，发出了声援波士顿的公告；宁古塔人民群情激奋，对今年本地马拉松的热情空前高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