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 央街

方荼接周星原放学回来，下车时让他去后备箱拿了个纸袋。

“这什么？”

“给你的。不是说要去跑马拉松？”

他哥实在太能花钱了。周星原看着里面户外品牌的速干衣，大觉浪费：“平时的衣服也能穿吧。”

方荼摁了电梯楼层，从腰包里又摸出一个小纸盒丢进他的纸袋里：“喏，配套的。”

周星原掏出那个纸盒，“啊？给我创口贴做什么？”

方荼奇怪，“你要去跑马拉松，不知道创口贴用来做什么？”他作为对运动赛事没多大兴趣的人，为了家里小孩要参加，都还在网上做了半小时功课呢。

回到家连上WiFi，周星原搜了一下“马拉松 创口贴”。看着搜出来的结果，有点尴尬。

周末，周星原穿着新的运动装新的跑鞋，和Alena约在市政厅门口碰头。

Alena一身露露柠檬，头发全都束起来了，还戴着发带，也是周星原没见过的活力造型。

“你带水了吗？”

周星原背过去，给她看自己的后腰。方荼给他准备的水壶腰带，跑步专用，带两个水壶、装能量棒的小袋，现在装着手机。

“哇，装备好多。”

因为方荼爱花钱。周星原蹦了蹦，原地做了几个高抬腿。新跑鞋包覆感和支撑性都好，动起来相当舒服。

Alena侧向拉伸：“你热身了吗？等我再活动一下。”

意外发生的那天晚上，Alena是第一个打来电话问候他的朋友。他们提起过各自的家庭，周星原只说母亲在波士顿读PhD.，当时Alena闻言点点头：“Wow, cool.”

没想到她还记得，周星原心存感谢。两个年轻人聊了一会儿各自看到的信息，大同小异。都想为这件事做些什么，又没有头绪。

次日学校里也议论纷纷。他们的体育老师说自己要去参加宁古塔马拉松，以示支持波士顿：报名波马需要满足一定资格，其中包括近期内参加过受认可的标准马拉松比赛。由于宁古塔在地理上的接近，宁马成为跑者为报名波马选择的前置赛事之一。这一次，为了明年去波士顿参赛，宁马的报名人数飞涨。

周星原检索了宁马的相关信息。志愿者的报名估计都挤爆了，还好他已满十六岁，觉得自己可以尝试半程选项看看。

他给Alena分享了这个想法。Alena决定得很快：“我们可以试试先。”

听说两个小孩要尝试半马路线，方荼打开官网看相关信息：“从市政厅到展览馆？你们俩怎么跑啊，就央街那个破路，人行道那么窄，城里行人还那么多。”

“夜跑？”周星原不确定。

家长头大。“你是从来住suburb，不知道城里的情况。晚上多少homeless，你还带一个小姑娘，太不安全了。”

周星原下意识想反驳homeless只是失家者，不是犯罪分子，但又不敢跟方荼对呛。毕竟他确实不了解市区的情况，去都没去过几次。印象里只有建筑很密，摩天大楼的阴影裹挟着棚户区般的破败老房。

方荼想了想，“要不你们周日早晨，早一点出发吧。比如六点，哪怕用走的，中午前也该到了。周末上午人流不会太多的，商场都十点半才开门。”

于是这天早晨五点多闹钟响，方荼就游魂般起床了，送周星原去市政厅的路上说了好几遍让他抓紧学车。把小孩在路边放下，方荼直接拐进旁边的公寓楼，去Jeffy家蹭地方睡回笼觉。

Jeffy呵欠连天给他开了门。

“你想睡哪，自便。”

方荼四下一看，显然昨晚有别人来过，床品未必换了，他还是睡沙发吧。Jeffy给他拿了条毛毯，他把编织棉线朝里、珊瑚绒朝外，紧紧裹成一条毛毛虫，横倒就睡。

少年和少女在清晨的料峭春寒里出发，沿着央街一路向南。

央街始于湖滨，由南贯穿过整个宁古塔市区，继续向北延伸，连通大宁古塔地区其他数个城市，曾被吉尼斯纪录认证为世界上最长的街道。

上世纪末行政变更后，六个行政区合并为今天的宁古塔市。半马的集合和出发地点在其中一个行政区的市政厅，他们将从一片市区跑出到历史上的郊区，再跑进下一片市区：滨湖的市中心，这片城市带中人口最密的区域。

宁古塔没有高山，街道却起起伏伏。头几公里一段平缓的下坡，跑起来很舒服。只是认一遍路线而已，周星原按跑步机练出的体感，打算配速6-6.5匀速跑，他和Alena沟通过，女孩没意见。

“慢一点，保留体力。”周星原第二次提醒她。

“好。”

这段路况轻松，清晨街道无人，并肩还能聊闲天。

“你平时做什么运动？”周星原问。Alena一来就敢跟他尝试半马而不是更短的选项，肯定有运动习惯。

Alena的中文不够用了，切换到英文：“我平时做垫上的有氧，最近刚开始尝试力量训练。练得最久的是柔术。我自己最喜欢网球，但打得不多，怕手臂拉伤。”

同是拉琴的人，周星原明白。

跑出几公里后，远远可见坡下横在央街上的401高速。主干道与高速交汇的立交桥没有连续人行道，正式比赛时会封路半天，今日只能绕行。沿着平行小街绕过高速路口、重新跑回到央街上时，他们已经离开之前出发的那片市区。视野内建筑渐少，开始出现绿色。以他脑内的地图，他知道这一带是过去两个行政区之间的suburb，有一些豪宅，西侧是一个大高尔夫球场。

一段舒爽的、难以抵抗加速诱惑的大下坡之后，紧接着是一段更长的大上坡。

保持速度到上坡的中段，Alena的呼吸重起来。“周星原。我想走一段。”

同样没有长跑经验，但让女性跟大运动量的同龄男性保持一致，并不公平。周星原抽出扁水壶给她。“只有几百米，跑慢点，但是坚持跑，可以吗？”

“可以。”女孩抿了两口水不再说话，跟上他。

熬过上坡，他们进入了宁古塔上城区。周星原记得这里，方荼的周末冬季车游活动里来过，他说玫瑰谷森林山那种老钱豪宅区买不起，上城中城努把力还是可以的，迟早要在这里买一块地。

那天午饭他跟方荼是在上城区段的央街上吃的，一家英式酒吧。方荼点了牧羊人派，炸洋葱圈，还给他点了一杯巧克力牛奶。周星原跑过了那家酒吧。尚未营业，写菜单的小黑板挂在门口，露水洗脱了粉笔字。想起牧羊人派的味道，焗奶酪的土豆泥和牛肉馅一起的醇厚口感，周星原开始感到饿了。

他们坚持到中城，地铁公寓开发的新兴热门地块，早餐店和咖啡馆眼见密集，路上的人也变多。一个流浪汉躺在透明玻璃围墙的公交站里，Timmy门外还有两个，穿着看不出颜色的层层厚衣服，用红色的咖啡店纸杯乞讨。

周星原看着他们面前的空纸杯，想到自己口袋里那张女王头像的绿色纸钞。Alena看出他的想法，扯了他一把，犹豫间他们就跑过了那儿。

通过中城的核心路口后，又是一段长而缓的下坡，Alena的节奏调整过来了。

“不要给他们钱，他们不是你的责任。”女孩在这方面比他见多识广。“我以前在纽约的时候，曼哈顿的流浪汉可比这儿多多了。宁古塔人抱怨地铁，纽约的地铁才是最糟的。那种永恒的尿味……我实在没法对那些人有什么善意。”

纽约，某种文化意义上的世界中心，周星原想，我将来也会去看看。他顺着朋友的话头聊下去：“你在纽约生活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