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 Alena

　　“我的生日在八月。”

周星原“嗯”了一声。

Alena看他显然没懂的样子，加重语气：“我只比Angela大六个月，明白了吗？”

啊。周星原明白了。她们不是一个母亲。

Alena出生在高雄。父亲工作很忙，经常台湾香港两头飞；后来父母分手，刚上小学的Alena被父亲送到纽约，进了上东区昂贵的私立女校，还配了一个西语保姆照顾生活起居。起初语言不通，但保姆对她真心疼爱，陪她捱过了孤身的童年。

父亲每个月“从香港”来看她，看到Alena被保姆安排得很好，各方面都学有所成，他十分为此骄傲。

“Alena，你想不想和爸爸一起生活？”

Alena点头。她听懂他暗示的回答，知道她必须让他满意，她也惯于博他欢心。

父亲满意了。他轻描淡写地：“你妹妹Angela，她不太喜欢纽约。她这两年换了三个学校都不适应，我打算让她去更轻松一点的环境。你们年龄接近，玩得到一起，以后你多陪陪她。”

Alena才知道，学校里曾经转来又转走、被同学提到“长得像你”、低一年级的Angela是父亲的另一个女儿。她的姓“Chang”和Angela的“Cheung”居然是同一个“张”，而他们完整的一家三口就住在离自己只有一公里的地方。两年多，一点痕迹不露；这事实能被若无其事地对一个孩子说出，才是最大的残忍。

她不清楚上一代的是非，究竟哪个女人先来后到，总之那个男人必定是错的。事实如此，但她又难以消绝自己情感本能上对父亲的期待。她对Angela的感觉也复杂。虽然知道妹妹也是一个无法左右自己出生的无辜者，但因为Angela不喜欢纽约，就可以让她连根拔起。她再优秀有什么用？

她试探地问过能不能让自己留在纽约继续学业，父亲才解释说自己生意出了状况，现金流有些问题，暂时无法负担曼哈顿的公寓和私校，承诺以后会补偿她。她不敢忤逆，躲在被窝里听着外头父亲辞退了自己相依相伴的保姆妈妈。

后来才知道，Angela的外祖家在宁古塔，父亲迁居来此是为了争取那头的经济支持。Alena住进“Angela家”里，和“阿姨”“妹妹”客气礼貌，精心出演名为家庭的真人秀。后来父亲再度发达，兑现承诺送她在宁古塔上了顶私，还砸钱请到首席收她入门。Alena也不孚期望，处处竭力争先；她的耀眼衬着Angela的懦弱平庸，小女儿因此得到父亲加倍心疼偏宠；才能成就并不能换来感情，她看久了，看明白了，心也就凉了。

“我会有一天，是要，回到，纽约去的。”他们路过森林山和玫瑰谷，终于downtown在望；配速已经不晓得丢到哪里去了。Alena打了个手势，停下来喘气喝水。这些隐私家事，本来不该同外人提。但周星原真诚善良，值得信任，她也想解释明白自己和Angela的关系；为什么自己要在妹妹的派对上刻意添乱，那就是幼稚的嫉妒作祟罢了，没什么不敢承认的。

周星原问：“你和你的保姆妈妈还有联系吗？”

“有啊！”Alena调整呼吸，扭头对他一笑，面庞汗津津地璀璨着。“我有她的，手机号码。不过她要工作到很晚，才有私人时间。她现在带的宝宝，也是华人，刚五岁。你知道吗，曼哈顿的私立都有，中文沉浸了，一天中文、一天英文轮换。她也学了一点中文。等以后我去了纽约，经济独立了，就跟她一起生活。她说她养我也可以，哈哈！”

最后几句话拨响了周星原难以言喻的共鸣，迅速拉近了他的心理距离。“我完全理解！我哥哥也不是我亲哥哥，他是我的房东。”

Alena“哇”地叫了一声。“那他对你可太好了！”

二人就半马完赛的难度认识达成了一致：周星原或许可以坚持完，Alena最好还是改报十公里。想一起跑完比赛路线，但女孩的体力不行了。周星原难得有人可以分享，不介意临时改变既定规划。一对同龄人兴奋地聊着天、溜溜达达地逛进了城里。

方荼终于睡醒了。先伸出一只手摸到手机，看没有消息，周星原还没跑到展览馆。

他坐起来挠挠头发。Jeffy的公寓是个一居室，沙发对着厨房，主人正坐在很小一张桌边吃早餐。“醒了？要吃早餐吗。”

方荼走过来看看Jeffy的早餐：超市速冻区的三明治，英式早餐包夹煎蛋和起司，连包装袋一起微波炉转了就能吃。面包部分瘪瘪的，蛋饼和起司彼此歪得不共戴天。他犹豫了下，实在没有食欲：“算了，请给我咖啡。”

两个人对面坐好。方荼打哈欠，“抱歉，昨晚是不是不该打扰你，我不知道你家里有人。”他晚上快十一点才想到还可以顺路来这儿睡回笼觉，试着发信息来问，Jeffy也很快回复了。

“没事，昨晚是Adam。结束我就让他回酒店了。”Jeffy面无表情喝自己的咖啡，眼神里有少许不愉快，但不针对方荼。

“嗯？他怎么在这。”方荼记得Adam在华尔街工作，上次回来是圣诞的几天假期。

“他来出差。”Jeffy用手掌猛搓额头，“唉，我不能再见他了，总是一见面就……根本断不干净。”

方荼好笑，“所以那个水边分手不管用是吗？你们不要坑我，我已经用过了。”

Jeffy烦恼不已：“他说朋友叙旧！我们就随便喝了两杯。”

方荼的角度来看并不是什么大事，前男友知根知底，应当是更合适的性伴侣才对。“也没有坏处。”

“你不懂。”Jeffy转过去，在水龙头底下洗自己的杯子。他一个人住，东西用得少，犯不上开洗碗机。“这样卡着不上不下，让我很不舒服。”

“你跟他谈过这事吗。”十几年的情谊了，有什么不能彼此坦诚共同解决。

Jeffy撑在厨房水池边，仰面对着白色天花板。“他说他的感觉和我一样。”

方荼给周星原发消息：【儿子，你约会约到忘乎所以了吗？爸爸下午还有工作，一点之前走我就来接你，再晚你就自己回去吧。】

周星原很快回复：【我已经坐地铁回到市政厅了。你可以在早上同一个位置接我。】

方荼跳起来。“Jeffy！我走了甜心，今天谢谢你。”

Jeffy窝在沙发另一头看着手机，没心情欢送，随意挥挥手让他自便。

方荼下到地库取车，沿着斜坡往盘上去。这小区就在市政厅对面，等个左转灯就能拐过去。早春的午间阳光下，周星原站在路边。

“怎么样你们？”接上孩子，方荼打上左灯汇入车流。

周星原觉得自己可以挑战一下半马，但Alena确定了要报十公里，他因此犹豫是否要同朋友一起。Alena笑话他是上洗手间都要抱团的小学女生，周星原只好接受了她的善意嘲笑和鼓励。

“你们俩没在城里玩玩？”

他们去了唐人街旁边的肯辛顿市场，逛了几个没意思的所谓设计师店，吃了西班牙油条Churros（Alena教了他第一个西语词），不论肉桂糖粉还是巧克力酱注心都甜得不行：只有方荼会喜欢这种东西。想到这里，他想早些回来见到方荼了。

“她在downtown的酒店有一个长期房间，我送她到酒店大堂，就坐地铁回来了。”

方荼问他酒店名字。“啧啧。儿子，好好把握啊。”

周星原烦他。“我们没有那个想法！我也不想占朋友的便宜。”

方荼哈哈一笑，“不是让你入赘豪门，也不是什么占便宜。朋友如果有资源，以后需要就用。发展感情不是只靠付出，求助也同样有意义。如果她帮你，肯定在她的能力范围以内，她不会受损，还会得到做好事的精神价值。人容易和自己帮助过的对象建立信任，你自己想想。”

周星原有所思。这就是方荼接纳自己和徐安之的心态路径？

方荼把他送回家，又出去工作了。

傍晚周星原练琴时，一直想着Alena说的她小时候学琴的故事。在Alena讲述童年时，周星原脑海里始终是方荼。同样是“家庭之外”的孩子，方荼成年独立前过的是什么生活？他也曾进入过父亲的那个家庭吗？Alena还有保姆妈妈，过去谁疼爱过方荼，他有这样的精神灯塔吗？

甚至……有谁影响过他的性取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