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 挑战

首次参与马拉松对任何人都是挑战，周星原也做好了可能退赛的心理准备。

因为没有经验而无知无觉地被挤在人群中后方，起跑后好几分钟里几乎没有节奏可言。他这时才理解了那些先冲再说、配速先快后慢的跑法。直到和周围跑者的距离拉开，他渐渐找回自己的状态。

上次Alena建议他像自己一样戴个发带，周星原说自己不是爱出汗的体质，用不上。其实方荼早就一并给他买了，他嫌张扬，藏在腰带里。今天周围都是生人，他才偷偷拿出来戴上。

用脚步丈量宁古塔，是周星原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方荼说得对，他从来了这里就一直住在郊区，搬家以后离得更远，加上方荼不爱来，导致他对市里几乎不怎么认识。仅有的几次外出活动，所走所看浮于表面，但也有新鲜体验。那些方荼交代不要去的街区里有什么呢？

他一边无边际地漫想，一边迈动双腿。

方荼服务完一个需要填表的老客户，再绕开今天封路的央街开车南下，去城西“小意大利”跟一对计划婚礼的准夫妇见面。对方在网上和他联系，自称预算不高、规模很小，他估计见两次就能商量完。

客人的公寓大门拉开，看见门后景象的一瞬间里方荼的直觉就陡然上紧了弦：可能没那么容易。

“Lucas，你好。”女主人主动与他握手。她披着自然无造型的黑色长发，袍子般长到小腿的黑色卫衣裙，肩上搭着质感上佳的丝巾，是柔和明亮的白底带叶柠檬图案。

男主人也同他握手，他一头卷曲的短发和络腮胡，着装和女友高度和谐一致：黄白两色、剪裁难以归类的宽身上衣，黑色条绒的七分阔腿裤。两个人都光脚穿着薄底拖鞋，他们也给了客人一双同样的让他更换。

方荼不动声色地四下一扫，低头换鞋时简直如履薄冰。这个房子里的一切都充满了强烈秩序感和此基础上的设计感。墙上挂的装饰画，一览而尽就有近十幅：不同规格尺寸、风格技法，用色都是黑白两色。家装中的基础部分也是这两种颜色。要知道，并不是所有的黑都能黑得一致，不是所有白都能白得一样，白色搭配白色往往因为质感和黄度的微妙差异而违和，但在这个室内居然不存在这样的问题。

一个家却堪比展览空间，任何对色彩、质地、比例有高标准和强迫症的人进了这个空间都会感到和谐舒适——从来只有方荼暗自挑剔别人审美差，他第一次遇到很可能需要让客人向下兼容他有限能力的情况。

“太惊人了，抱歉，我是说，二位从事设计行业吗？”

女主人挽了一下长发，笑容可掬，“是的。来吧，我们进来说。看起来你愿意欣赏我们的公寓？Don会太过骄傲的。”

男主人带他参观了这套两卧室Loft公寓。“我是个比较麻烦的人。你可能看出来了，这个房子里所有黑色的部分我都重新漆过，为了保持光泽度上的一致。”

“这太棒了！”方荼非常理解Don的行为。“我也会这么干。”他掏出手机，班门弄斧地给Don看自己家的照片，春节周星原大扫除后新拍的，他还换了一批家饰。“我自己随便弄的，我知道并没有好到值得夸耀。”

Don放大看了一些细节。“喔，你太谦虚了。你有自己的设计风格，这就足够棒了。看，Lucas，这个木雕我们也有！哈，我知道你从哪里得到它的。”

“对。”木雕来自一个老手艺人，只雕同一个主题、只在同一个地点的随机时间摆摊。不言自明，难得遇到内行人，方荼也隐隐亢奋。

看到鸢尾房间的照片，Don沉默了。他将图片展示给女友。她轻轻地“Wow”了一声：“你很有想法，Lucas。我见过愿意这样大面积在自己家里用紫色的只有《老友记》的粉丝，你用出了不同的意境。”

既然如此，方荼就给他们展示了鸢尾房间曾经的上一个主题，是西涅克的《粉云》。《粉云》没有现成的家装材料，也不适合直接复刻到墙上；当时他尝试做出粉和低饱和蓝色数个无限放大的笔触，但因为没有油画基础，眼高手低，自己画墙的质感远低于预期。如果他对材料有更多知识，也许当时能做得更好。床品也没有配到合适的颜色，仅靠市售品那几乎是选不到的。所以不久后他就改装到了周边物品更多、相对容易把控的鸢尾，二次创作的比例也缩减了。

但两位艺术家还是给了“粉云”肯定的反馈。“很有意思的尝试，从没见过这种形式的致敬作品。”

“正式自我介绍一下，”两位主人站到一起，Don搂住女友的肩。“我的未婚妻Sisi，插画师，她给一些杂志画封面，你也许见过她的作品。我从事字体设计，在一个小工作室。我们俩都在家工作。我们对色彩和质感有些……或许相对苛刻的要求。我们不想要千篇一律的东西，渴望体验惊喜。说实话你不是我们约见的第一个婚礼策划。”他们对视一眼。方荼从那交换的一眼中看到了所谓琴瑟和鸣。

Sisi接过话头：“Lucas，虽然报价不高，但我们希望你愿意尝试一下为我们设计婚礼。”

聊完一些细节上的设想，两位主人联袂送他下楼。方荼的车就停在路边，Don点头肯定：“这车很适合你。”

野马没什么特别的。方荼知道哪怕自己开的是家里另一辆车，也会收到这句客套：客人认可了他本人。

“期待你的方案！原料、空间上尽管压缩没有关系，我们都知道设计才是最昂贵的。”Sisi说，“如果你不介意，我们也想了解你的更多背景和艺术成果，任何形式上的。”

面对前所未有的高标准客人、有真正“想法”的甲方，方荼也变得克制谨慎：“我没有接受过任何艺术教育，从离开高中后就开始为吃饱饭而忙碌了。对这次的委托我不敢说有多少自信，但二位的想法很有意义，我一定能从这个项目里学到东西；能有这个机会是我的荣幸。我会尽己所能去尝试。”

宁古塔的地标电视塔在身后远去，前方的终点展览馆还看不见。身边的跑者渐渐减少，周星原感到自己的肺在被透支。心脏剧烈跳动，全身热辣到麻木，身心灵都几乎燃烧殆尽。他机械地交替迈动酸重的双腿，有加速的意识却完全无法支配躯体。他的心态在绝望和期待中摇摆，居然体会为什么人会对挑战极限而着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