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本万利》
第一卷·鸢尾

1-50 香柑

——你情我愿

周星原没用方荼的浴缸,他去楼下公寓健身房的泳池,泡泳池旁边的热水浴缸解乏。

周末下午游泳的人相对多,热水浴缸换水也勤。社区中心也有游泳池,公寓人再多,和真正的公共游泳池不是一个数量级。方荼总说每月八百五十刀管理费不能白花,让他用回来。

他在心里默默地给方荼算过收支账:除了公寓管理费和地税共计一千二,信用卡每月吃喝日用近两千,花现金的外食三五百。方荼的工作性质在外边跑得多,油钱得四百,两辆车的保险五百多。还有几处投资房租金房贷综合起来是打平的,但修修补补平均到每个月还要贴一点钱。相较之下他学琴的一百多块都不算什么钱了,加上各种零敲碎打的开销,得亏公寓没有贷款,这样算下来每个月都要五千支出。方荼还总说要攒钱去买地翻建,目标是flipping house。照这样的花销还要攒钱,难怪忙得脚打后脑勺。

教会里大部分人收入都不高。比如一个在超市理货的阿姨,她说月收入只两三千,但俭省着养全家够了。孩子穿邻居和兄弟姊妹给的旧衣服,也干净整洁;生鲜挑着应季便宜的买,不外食,周末在教会一起交换分享食物就能尝口新鲜不同。公交地铁一张票要三刀,不管去哪里全家都骑二手自行车。叶老师家亦是这样的生活模式,这才是宁古塔平民的常态。

但后来周星原渐渐发现,方荼独居时也并不如何大手大脚。他买好衣服、但能穿几年,吃最多的外食是珍姐的小餐馆和其他便宜大碗的排档。反而周星原来了之后,有机肉蛋奶、空运水果不要钱似的往家搬。别的homestay乃至有自己子女的家庭都尽量压缩生活成本,只有方荼对周星原这个“儿子”,比对自己都大方。

之前Alena得知周星原和他哥不是亲兄弟后,提出的困惑就是:你哥哥真舍得给你花钱啊。这太明显了,周星原身上脚下什么都是新的。

Alena说:“像Angela让我带东西,超过五十块,我都找爸爸把钱要回来。她是我妹妹,又不是孤儿。你哥哥怎么能对你这么好?”

是啊,为什么呢?方荼不是多大方的人:各种名目的捐款义卖他从不掏钱,每周日送周星原去做义工自己从不下车,“咱们家行善积德就靠你了。”细想起来,其他房客有需要时,举手之劳他帮,但账目来回清楚;他的善良到此为止。只有对周星原,方荼花钱花时间花精力,堪称纵容宠溺在所不辞。周星原自己都不明白。

以方荼对性的直白态度,他确定,方荼对自己毫无情欲。在方荼眼里,他就是儿子或弟弟,一个其实没有血缘、也不需要性缘关系的纯粹家人。

心理学书籍他看了几本,也看了临床案例合集,发现理论并不能完全落在运用上。难道需要进入大学、系统学习精神分析吗。方荼给他花的钱太多,心灵上的线索却太少了。照方荼曾经讲过的不被重视的童年,谁都能得出个“缺爱”的结论;可是他哥左右逢源拒之不及,哪里缺爱了?

晚上方荼回来,一贯地先进卧室换衣服。周星原摆好餐桌,迟迟等不到他出来,就走到卧室门口去喊。

方荼坐在地上发呆。周星原心里一紧。“哥?”

方荼示意他过去,然后左手拥住他,让他将下巴搁在自己肩上,右手拍拍他的后背。这么定了一会儿。

等周星原犹豫完开口,方荼已经撒手起身:“吃饭。”

周星原跟在他身后问:“方荼?你真的没事?要不要跟我聊聊?”

方荼还是平时那副笑嘻嘻的样子:“学生好好读书就行了,大人的事你不用管。”

你跟徐安之根本不是这么说的……周星原知道自己在方荼眼里始终还是小孩。他等不及长大,但毫无办法。十六岁的周星原,对二十二岁的方荼来说就是小孩。

他哪知道方荼想的是:我是个随便逮着别人孩子玩过家家的变态吗?我是不是也要看心理医生?

凌晨四点,天还全黑着。方荼在路灯下搭上了花店的小货车,沿着空荡的400高速往南直下。他和老板闲聊,“八点前回得来?我还要送我弟弟上学。”

“没问题。我们直奔要补的货,今天要拿的不多,很快。你要是今天看不够,下次再来。”

方荼是老主顾,一年总有好几个大单,他想跟车去逛花市,说一声就行了。宁古塔西部市郊的工业区里有个很大的花卉贸易集散中心,是全市大部分花店的货源地。不对散客开放,只有缴纳年费的商户会员才能入内,门口查得极严。

老板降下车窗,递出证照和通行文件,工作人员核查登记后抬杠进车。

批发市场的形态和展览中心异曲同工,都是一个接一个的大厂房。黎明前的黑暗里,市区街道还寂静无人时,市场里已经人声鼎沸。老板拖着带轮的货架,挨个档口拿今天要补的货,也看看有什么新货,聊聊什么货快上了。

方荼拎了个白色的空油漆桶,跟在后面搭把手。地方他不熟,先看看老板平时怎么进货订货。码完了一把把束得很紧的鲜切玫瑰和当季的芍药,老板去进配花,方荼去对面看绿植和盆栽。

“这是什么?”

“Bergamot。”

“可以摸吗?”

“你摸吧。”

方荼掂在手里,闻了闻。

七点钟,方荼打开家门,周星原茫然坐在餐桌边,一盏吊灯孤独地映在他脸上。

“怎么在这发呆。”方荼将白纸缠卷着的两把芍药放在餐桌上。

周星原的视线黏着他,“我醒来你不在家……”

方荼失笑:“你都多大了,还怕自己在家。”他昨晚一时兴起,找花店老板问能不能带他逛市场。拣日不如撞日,几小时后就搭上了顺风车,自然没跟周星原预告。

方荼洗了手,从柜子里提出个高身方口的玻璃花瓶出来插花,周星原就像个大尾巴跟在他身后转悠。他回头安抚地薅了把孩子的后脑勺,“怎么了,我不在家吓着你了。”

“嗯。”方荼不会无故起早,以往去“见朋友”也没有下半夜失踪的。周星原先是本能地试图从主卧窗口往楼下看,意识到自己潜意识里在想什么,更加令他恐慌:关心则乱,他几次疑心方荼微笑抑郁症了。然后下去地库,看到空车位,明白方荼是自己出了门;又开始瞎联想到他那把枪,可周星原全不知他平时把枪收在哪里。

“那你不打我电话?”方荼给花瓶装水,在瓶口用透明胶带打上井字格,用厨房剪刀修剪芍药插进去。整整两打半米长茎、白中带红的festiva maxima从紧束的包装中拆出,还没全开,不需要配花,已经拥簇出极繁盛华丽的氛围,整片餐桌上空都浮起幽淡的花香。

周星原站在旁边看他插花,也不去做早饭,也不准备上学。“方荼,我能今天就请假吗?”

昨天方荼说过可以请假去玩的。他终于转过脸,好好看了看他。“行,我给你请假。你今天想做什么?”

周星原用一种眷恋又小心的眼神望着他。“你做什么就带着我,好不好?”

方荼笑了,“好啊。”他释然了。就算我有病,周星原又不介意。你情我愿有什么要紧?

他走去门口,往挂在衣帽架上的腰包里摸,“你闭上眼。”

周星原闭着眼睛,手被方荼托起来,放进一个小的、粗糙不平的类球形东西。

“闻闻。”

周星原把那个东西凑到近前闻了闻,睁开眼睛。“好香。这是什么?青橘子?”

“Bergamot,香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