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 鲶鱼
——屋檐下
那个有火炉之称的城市,桃花在一月中旬盛开,四月的晚风送来茉莉香气。五一已经热得人在太阳底下像根冰棍,汗流浃背沿着腿淌到脚下流作湿漉漉一滩。
父亲身边平时来送钱的秘书到学校接他,带他去换了身衣服,还第一次在店里洗了头,虽然只是对岸菜场里就近找的店。他从小营养不佳,已经初二了还迟迟没有拔高;长度合适的小西装穿在他身上,空伶伶的。坐在皇冠轿车后排吹着冷气,安全带的束缚也若有似无,完全可以滑脱出去。
他母亲已经消失一段时间了,内幕还是此前有一次父亲的秘书来送钱,告诉他的。“图图,最近有没有见到你妈妈?”
他摇头。“最近”是什么意思?
“你妈妈跟人跑了。”秘书交代道:“以后在方先生面前不要提她,不要触霉头。明白吗?”
明白,怎么会不明白。想到妈妈是“跟人跑了”,他反而有一种轻松:大半年前就开始见到陌生的鞋在门口地垫上,卧室里传来十一二岁已经听得懂的人声。比起母亲对父亲的背叛,他只在意哪天东窗事发,他们就没有生活费了。
“跑了”是挺好的结果。她得到爱情和自由,自己也没有被连累迁怒,父亲还管他。他从来混一天算一天,有口饭吃就行。在哪吃、吃什么都一样。
皇冠轿车开到市中心的香格里拉门口,司机去泊车,秘书带他进门。他看到婚礼的指示牌,新郎方润鸿,新娘颜晶。秘书把他交给一个服务员,自己去找老板复命。服务员带他到楼上客房,问他要不要点心饮料?那自然是要的,反正有人买单。
他坐在那里吹着空调吃蜜饯腰果、喝椰汁(他还使唤人给加热了),门开了,一个浓妆便服、身段窈窕的年轻女孩光着脚走进来。
“咦?”她退出去看了眼房号,确认没错,才再次进来。“我好像见过你……小弟弟,你是谁?”
他也看她眼熟。但知道陌生环境不能乱说话,他放下腰果,双手覆膝作乖巧状:“我爸爸让我在这里等他。”
女孩并不明白他“爸爸”是谁,但也点点头,退出去带上了门。又再开进来,探头问他:“你吃不吃巧克力?”
“谢谢姐姐。”
女孩打开一个缀满串珠的异域风情小手包,里面银色的kisses就抖落出来,一股脑儿掉在他面前的桌上。有两个滚远了,她伸手拢回来。“你吃吧,我得去忙了。午饭没这么快哦。无聊就自己开电视。”
她挥挥手出去了。门合上之前,他听见走廊里有人焦急地喊“晶晶你怎么还在这”,他想起她是谁了。
没留意过了多久,秘书急匆匆来了。“图图,穿好鞋子,跟我去吃饭了。”
他知道没有吃饭这么简单,但又不清楚究竟要做什么。他毕竟才十二岁,生活里只有上学放学,吃路边摊和看电视。
秘书带他去见到他父亲方先生。已经几个月没见过了,他赶紧适时叫了声“爸爸”,态度热情又恭敬。方国幸很满意,面色慈爱地将他带到臂弯里。“跟爸爸去吃个饭,带你认识几个长辈。”
“好。”人在屋檐下,他一贯是识时务的,为方国幸供应感恩孺慕的姿态;从见到面,他的笑容就没有放下来过。他不笑的时候,面相和方国幸有六分像,是如出一辙的冷漠。遗传自母亲的锋利的唇峰甚至显得凶厉,没人喜欢那样的。
他们坐在婚礼的主桌上。他以为私生子就像过街老鼠见不得人,居然也坐上主桌。
饶是他再能装腔,年纪太小没有见过这样大手笔的场面:整个宴会厅装饰满了红色,并不俗艳,反而显得典雅。他像个傻子一样自以为不刻意地环顾,极力掩饰惊羡。
二零零四年的三线城市,物价是花生酱拌面两块钱一碗、炸糕六毛钱一块;他的班主任月薪三千六,江边高层电梯房新开盘平米价七千九贵到全城惊异,二十万出头可以在市区买一居室小公寓。方润鸿和颜晶的这场婚礼,光付给婚庆的策划费用就花了近四十万;算上酒宴和置装等等,共花费了一百二十万有余。新娘身上的龙凤褂就要两万多块、等了大半年,他听着旁人说。
豪门婚礼上另一个最大的话题,是男方父亲突然带着从没听说过的私生子高调亮相;那孩子不知道平时偷偷养在哪里,居然已经十几岁了。
婚宴主桌上,安排着新娘及其父母、伴娘,新郎及其父母、伴郎,还有新郎的姐姐姐夫,和这个谁也没见过的私生子,据说从了和今日新郎同样的字辈,叫做方润图。
新人走完台上的仪式下来入座,新郎终于理解了主桌上的陌生男孩是谁,表情当场失控垮掉。大喜日子,亲爹带来一个私生子给他下马威。方太太母女一式一样的冷脸,没有一眼看过来。这些年方国幸势力愈发大了,已经敢直接给她没脸了;这笔账方太太定要算清楚。桌上只有姐夫还热情地和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孩子搭话,当作几岁幼儿那样问些自以为亲切的关心,反正也是做戏给岳父一人看而已。
和颜晶对上眼神时,两个人都很紧张。显然颜晶想起来他是谁了,他也知道她是谁。他埋头吃饭。哪怕是断头饭,来都来了,香格里拉是新开的,他还没吃过。忽然一筷子鱼腩落到他碗里;抬头一看,是颜晶的母亲。她看起来比他记忆中老了许多,他一时间鼻子发酸,嘟囔了句“谢谢阿姨”,低头把鱼肉和混着汤汁的米饭扒进嘴里。
在他自己心里也有一套逻辑。他的出生不是自己决定的;方国幸的私生活里,他当因为年龄而免责。他唯一觉得抱歉的是对颜晶,她也是个无知无辜而进来方家的人,如果不是自己这颗老鼠屎,她本该有完美的婚礼。
新人没吃什么东西,象征性地坐了坐、配合摄影师拍了主桌合影,就双双上楼去换另一身礼服,相携到席间敬酒。伴郎伴娘陪伴在后。主桌一时空了小半,菜还在流水样地从金色的餐车端上来。他死猪不怕开水烫,顶住四面八方不加掩饰的打量,低头吃菜。
敬酒从主桌开始。一对新人已经整理好情绪,先敬了女方父母,再敬男方父母,然后是姐姐姐夫和不知该如何称呼的小弟被后面推他一把的秘书共同一饮而尽。
挨桌敬完漫长的一圈,新娘再次上楼换装,准备后面的宾客互动环节。他已经吃饱了,坐在那里发呆;他的作用也到了,方国幸问他要不要先回去。他说书包还在刚才的房间里,秘书被传唤过来带他走。
他进去拿书包,路过隔壁房间里,颜晶坐在镜子前补妆。她周围那么多人,居然从镜中一眼就看见他在门外,叫伴娘来喊他进去。
新娘用的房间里都是她的娘家人,但颜晶还是带他进套间的卧室里。她望着他,神色复杂。“图图?”
他斟酌了一下称呼,还是叫她:“晶晶姐姐。”
从她离开家去上海读书又工作,父母也换了房,好些年不见,彼此的样子都变了。没想到再会是这样的情形,颜晶眼中有巨大的哀伤。“你几岁?”
“十二岁半。”
颜晶深深吸气,用纸巾吸掉已经蔓到下睫毛的泪水。许多回忆跟着泪水不断涌出来,她刚补的妆还是花了。火灾那个夜晚,爸爸要背她、她要抱着狗,一家子牵着拖着往下跑都生怕落了谁,但居然……十多年啊,她终于知道了为什么这孩子总像个孤儿一样。
“你一直知道,你有哥哥姐姐吗?”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渐渐地就知道了,包括自己是私生子的事;也没有谁刻意隐瞒过他。
“爸爸对你妈妈好吗?”
他愣了一下,意识到颜晶说的“爸爸”是方国幸,她早晨敬过茶,已经改口了。
“我不知道,我很少见到他们。”
颜晶犹豫地问:“你知道爸爸还有没有……”
他意会:“不知道,应该有吧。但没有比我更大的男生了。”否则今天不会是他来。用来给婚生子女一个威慑,最有力的就是年龄最大的私生子,他是方国幸从菜场拎来唬人的鲶鱼。方国幸想要传达这个信号:如果你们不努力,五年后我就有再一个儿子可以成人。
颜晶接收到的信号更多。只有他懂得了——比她那个温室里长大的丈夫懂得。
身后传来敲门声,伴娘催促颜晶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