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 野种
——放逐
当天夜里,有人来敲门。他从猫眼里看了,是颜晶身边那个伴娘,才敢打开。他怕方家来个什么人连夜把他丢河里去。
伴娘带颜晶的宵夜来,很丰盛。问他有没有电话?他有一个小灵通。
不用多说,他和颜晶认识在先,是天然的同盟。
婚礼结束后,方家陷入了某种程度的混乱。一双儿女和中层的若干亲戚都上紧了发条,兢兢业业唯恐变天。方国幸的目的达到了。
他们坐在菜场小吃摊的塑料板凳和折叠桌,颜晶给他点了肉片汤。他唏哩呼噜连吃带喝,十几秒一碗下肚。颜晶招呼老板过来:“再来一碗。我们买旁边的卤菜可以坐这里吃吗?”
老板和气生财,帮他们去旁边坐满了的卤菜摊点了卤牛肚、卤笋尖和卤蛋过来。
他没有不爱吃的。
颜晶看着他吃。“图图,平时谁照顾你?”
他对颜晶没什么好隐瞒的。“没谁,方国幸那个秘书十天半个月来看我一次,交水电费什么的。学校家长会也是他去。我妈早跟人跑了。”这四个字他已经说得熟练,毫无负担。
颜晶欲言又止,终于叹了口气。本想问他怎么会这样的,但还用问吗?那个家不会有人照顾他。
改作他发问:“你跟方润鸿结婚,你幸福吗?”
幸福……这问题很难回答。但颜晶没有敷衍小孩子,认真想了想:“我和他就是夫妻。没有其他任何关系,不是恋人,不是朋友,只是夫妻。”像一种工作关系,她入职了方家,职位是方润鸿的妻子。
他根本听不懂她说什么,但从口吻中听出了不圆满。“婚礼那天我吓了你们一跳。”他也是她不圆满婚姻之下膈应着的一粒小石子。
“是啊。”颜晶叹气不停。“一开始没认出来你,太久不见,你长大了。”
他问颜晶怎么认识方润鸿的,颜晶给他讲了方润鸿单方面的穷追猛打,和自己父母的施压。
“告诉你一个秘密。”颜晶在桌面上划拉一个“晶”字,“我不是我爸爸妈妈亲生的。三日成晶,我是出生三天的时候被他们收养的。”
为了这份恩情,她从来对父母无有不从。亲生父母都未必会对女儿那样好。早前在校时,她谈了个家境不佳的男友,已经退休几年的妈妈为了能给他们贴补,又辛苦出去工作;担心她受贫困所苦,头发都愁白了一半。可惜她和爱情没有走到最后。如果总要嫁人,她想至少让父母满意。
婚礼上直面公公私生子的一瞬间,她想到的第一件就是,今后方润鸿也会出轨吗?她该怎么办?方润鸿姐弟都是加拿大身份,早在初中时就送去大洋彼岸上学。婆婆也说过,她的孩子将来只会更早送走。看看年纪,图图就是婆婆去给子女陪读时公公出轨的结果;她如果去陪读,方润鸿会不会重蹈父亲的故辙?她能维持住这个才建立的家庭吗?
颜晶推开家门时,方润鸿躺在沙发上打手游。“你回来了。”他立刻丢开手机爬起身,“今天是跟你同学去玩吗?”
“我去看了你弟弟。”颜晶面色沉静,她不打算隐瞒。
方润鸿脸色变了。“你管那个野种干什么!”
颜晶摇头。她换好鞋,到玄关柜挂起包包。“我就是看他一个小孩子可怜。”
方润鸿被踩了尾巴。“他可怜?那我呢?!”
颜晶仰起脸,泪莹莹地望着比自己高太多的丈夫。方润鸿立刻心软,“晶晶,你是不是……没关系,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婚礼前夕,颜晶怀孕了。婆婆带她去验血,过了几天通知她:是女孩,拿掉吧。
她现在不想和他聊这个话题:“我累了。”
方润鸿二话不说,猛地把她横抱起来送去休息。颜晶惊吓过后,就搂着他的脖子笑起来。
一个人人都在私下通气的话题,今晚终于摆到餐桌上。周末晚例行的家宴上,大姐先开了口:“爸爸,小弟也不小了,我和润鸿这么大都出去上学了。”
方太太绷着脸,没出声。汤匙往自己的汤碗里一丢,就算表了态。
方国幸不置可否。
大姐再接再厉:“看小弟的名字就知道,爸爸对他也是寄予厚望的,将来总要认祖归宗上族谱。”族谱就是个摆设,继承法又不看族谱。俗话说见面三分情,如果能把人远远送走,上个族谱他们也没意见。
大姐递了个眼色过来,方润鸿赶紧接话:“是……对,姐姐说的对。都是一家人,我们有的条件小弟也该有。爸爸给他办身份了吗?”
颜晶坐在餐桌最末的上菜口,默默夹着面前的清炒荷兰豆,其他菜她都吃不惯(方家人口太甜了)。方家姐弟出国前上的是双语私立,一对一英文外教;图图上的菜市场学校,到现在恐怕连市区都没出过,一年才能见到几次方家人;也不知这些高门大户锦衣玉食的少爷小姐对图图忌惮个什么。
方国幸终于开口:“斌斌最近工作做得不错。”
大姐夫吴斌赶紧谢谢爸爸肯定,今后再接再厉。
方国幸开恩:“你去办吧,今年开学就送他去温哥华。”
方太太面色一放,筷子落在白玉筷架上。啪的一声。姐弟俩和吴斌三人顿时紧张起来。
这当口,颜晶却突然发言,怯生生地:“爸爸,小弟上学早,现在也就是别人小学毕业的年纪。他连英文都不会几句,再留他几年好不好?”
谁都没想到刚进门的新媳妇会为私生子讲话,大姐两口子眼都瞪起来了,方润鸿急得给颜晶使眼色:你可闭嘴吧!
喜怒无常的方国幸却来了兴致。“你跟他处得来?”
颜晶拿余光左右一扫,其他人在方国幸出声后都眼观鼻鼻观心了。她细声细气地求情:“爸爸妈妈,我喜欢小孩,他也挺乖的。能不能让他陪陪我?我在家反正没事做,给他补补课,免得出去了抓瞎。好嘛?”
颜晶的状况家里都知道,她想找点事打发时间也情有可原。
方太太终于亲自开口:“晶晶身体不好,在家无聊让他陪着解闷可以,不要累着你自己。这年纪的小孩又脏又臭,皮得跟狗一样。他不听话你就让他走。斌斌,让老陈带你去办手续,他有经验。也不用太赶了,明年送出去吧。不要送温哥华,房子太大了小孩子住着会怕。你另外找个地方。”
方国幸嗯了一声,算是认同了太太的决定,这事就这样三言两语定了。大姐剜了方润鸿一眼:好哇,你们夫妻两头靠,还拉拢投资那个野种呢?赌爸爸会中意你这份兄友弟恭?
方润鸿被大姐瞪得暗暗叫苦,他哪知道颜晶突然有想法?
颜晶一字一句地转述给他。
温哥华房子太大?呵呵。也就是如果他去了温哥华,名正言顺要住方家的豪宅、上方家姐弟上过的学校,方太太心里不舒服罢了。
颜晶在电话那头劝慰,“图图,你肯定是要出去的。这是个上进的机会,出去多看多学。”
他踢榕树下的碎石。小灵通在老房子里信号不好,他接电话总要出来。平时也没人打电话找他。“姐姐,我不想出国。”他胸无大志,一天天就是混日子,对读书学习和方国幸的公司都没有兴趣。反正方家总不会饿死他,“上进”什么的,他从来没想过。
颜晶和他同是方家底端边缘人,谁都帮不了谁。也就是因为她才流产又刚进门,看儿子的面上方太太才纵容准许她留他一年——方国幸是无所谓的。颜晶心里清楚方国幸对这个孩子的轻忽,但她不会也无法去说服崩紧炸毛的丈夫和姑姐。她的人生到这个阶段,身份从颜家的小女儿、名牌大学毕业生、大公司里成绩还不错的新进员工、名为颜晶的独立女性全都抹消,变成了不需要拥有名字的方家长媳,唯一被期待的只有备孕,尽快诞下男孙。颜晶叹气,“我也没办法呀,我连上班都不行。”
百万婚礼的风光背后,是儿媳连工作都不被允许。去别的公司是给人打工、下方家的面子,进方家公司又会被千防万防的大姐两口子、挤在中层的其他亲戚紧盯。方润鸿都劝她:公司里勾心斗角的,你还是在家享清闲。
颜晶问:我能干什么呢?
他们却说:你想干什么都可以。
十二岁半还是方润图的方荼,坐在双层观览巴士的上层前排,摇摇晃晃沿着江滨大道南下。绿化带的棕榈树叶在他身侧被车身刮过,一扇扇拍在车窗玻璃上。他喜欢坐着公交车到处乱转,认识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沿江入海是他最喜欢的一条线路,也是最贵的空调车;他无聊的时候,就花两块钱、一个多小时直坐到海港区。
公交不会送他到入海口。他换乘汽车小巴,过浑浊江水,抵达最远的渔港小岛。登上至东处山顶的塔,那里可以看到海。
塔顶地方很小,他身边是旁若无人你侬我侬的年轻情侣,双双对对忙着恋爱,只有他是来看海的。
脚下是山,绿色的山坡往下,再往下,远处是海。礁石和防波堤,更远处一个灯塔伫立海上,默对着几乎无尽的太平洋。他知道,再过一年,他就要去到大洋的另一头——可能再也不会回来。
远渡是这片土地上人民的传统,内陆人不会理解,其实他也并不理解。他的命运像一绒蒲公英小伞,被任何人轻轻一吹,就飞去了天边。
——
一千公里外,周星原把自己上学的水壶举给周行看:“妈妈,我会自己装水了。”
周行问他在哪装的水,他指向卫生间的洗手盆。
周星原被骂了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