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 包子
——四天
回家途中,方荼终于卸掉喜庆的假面,放松下来。车上又没枕头可抱,他抱着臂歪在放倾的椅背上。
“哥?”周星原担忧地瞥了副驾一眼,他总觉得方荼的忧虑并没有随着婚礼完成而结束。难道刚才他不该把那个人挡走?
当时周星原有点意外。又是一个没见过的生面孔,又是如同之前的Nathan那样理直气壮。他自作主张认为方荼需要休息,委婉把人挤走了。但自己又开始动摇,或许性交就是一种身心按摩,方荼就是需要更多的性来放松呢?是不是自己狭隘自私了,周星原心中生出淡淡的悔意。自己又能为方荼做什么?他面对他,总是感到无能为力。
直到进了家,方荼都面无表情,没有再说话。他没有精力去撑了,迅速冲完澡就倒在床上。
他听见周星原很轻的脚步声在门口驻留,终究几乎无声地为他带上门。
“Lucas,你吃什么馅儿?自己拿自己拿!”包阿姨招呼他们。今天又是三大盆白胖的发面包子摆满桌上,一屋子大大小小围坐餐桌,人手一个冒热气的包子。
大肉馅烫而且油,犹豫之后,他拿起一个豆角包。住家不是不做别的饭,他提过,包阿姨也做过炒菜。但当次日咬开新的包子,看见馅里昨天的剩菜,他比往常更加食不下咽。
作为一个南方人,面食可以吃,但吃这么多这么久,实在影响心情。但唯有他捏着面皮无聊地搓,旁边的学生们都平静地吃着,一贯傻呵呵的徐安之甚至吃得挺高兴。
吃完早饭,拿出饭盒将桌面剩下的包子分发,是带去学校的午饭。还有一盆,晚上热过就是全家的晚餐。住家的两位家长都有全职工作,没有时间天天做饭;他们周末整日在家包包子冻起来,工作日早起用巨大的锅蒸出整栋房子里一天的分量。
人手一个塑料饭盒一个苹果,装进书包,寄宿学生们挨个上车。高中生坐里面,初中生坐外面:初中的上课时间更早。放学时,Sienna会载着先放学的初中生来接他们。
他坐在第三排最里,旁边是住在二楼的同龄男生,再外是不敢招惹他的徐安之。
他在学校揍过人,已经打出名了,但旁边的男生总是挂着笑脸,全不怕他。“Lucas,你今天也不吃苹果吗?”
他从怀抱的书包里摸出苹果丢给他。
他跟每个人都不熟,也不想交朋友。
刚出国的第一年,他在西人住家算不上多适应,因为语言和文化上难以融入,吃得也不舒服。本以为换到华人住家就会好,但甫一入住就遇到房东儿子的疑似性骚扰。他不愿意吃亏,但这事难以取证。才入住就要换走也未必能征得方家首肯,他只得暂且回避。
所幸Daniel很快就在父母的喜气中离家去上大学了。他也没有再换回楼上,警惕着不愿奉迎。本来就不讨人喜欢,独来独往没什么不好。这样一将就,又将就了一年多。
苦闷是会在寂寞中堆积的。
又一个春节前夕,徐安之早早请了假跟家里人去旅游过节了,和他同住地下室的另一个初中生也走了。宁古塔漫长的半年冬季,光照最短的日子,地下室始终是暗的,他觉得自己快要抑郁,想念他生长的亚热带海边城市,想念阳光和海,榕树和茉莉,想得要发疯。
“Lucas?”楼上的男生来敲门。“包姨去买小年夜的菜,你要不要一起?去活动下呀。”
他在昏暗中爬起身。冰糖吃完了,他需要去买冰糖。
塑料拖鞋底响亮急促地拍在楼梯上。伴随着下楼的动静,他听见包姨大声喊:“Lucas!你家里电话!快来接,国际长途很贵的。”
颜晶的电话是从街头打来的。听着那头熟悉喧闹的街声和乡音,一听就是南后街卖春联炮竹的年市街摊,冬天的家乡空气的湿冷味顺着声波钻进鼻腔,他的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图图,你还好吗?”
“还好。”他忍住了。是春节了,不论他这边怎么样,不该扰她那边的团圆快乐。她有她自己完整的家庭和生活。
“那个……今天旭东来找我,太婆过世了。”
他愣在那里。握着电话的手一时间冷下去。
颜晶的声音也低落,“旭东说,他上礼拜去看太婆,老人家还精神,现在想想可能是回光返照。他说太婆还记得你,问你好不好……他拿了一个陶罐放在我这,说要给你。”
他终于绷不住涕泪齐下,对着窗外的雪啜泣起来。
颜晶没法安慰他。
“姐姐,我想回去。”他哭着说。
那头廉价音箱快乐喧闹的新年歌里,颜晶也开始抽泣。
“旭东本来想问你会不会来送殡,他以为你过年能回来……”
“姐姐,你帮我求求爸爸吧,我想回家。”不用是哪个房子,就让他回去那个熟悉的城市,放逐到哪个海边小镇都好,他可以不姓方,他可以放弃本来就没有的一切,让他回去吧。
“对不起图图……”颜晶泣不成声。
他未及成年,没有信用卡,零用钱寥寥,远不够买机票。颜晶不敢支持他回去,方润鸿正为前任突然上门而暴怒,她自身难保。他给黄秘书打电话,给留学中介,给陈律师——他没有方国幸的号码。但其他人听见他,也都敷衍着借口挂断;直到包姨忍无可忍,明确示意他不要占用电话。
方国幸知道他想回去。但不论他如何拼命挣扎,都扇不起地球另一面、方国幸身边气流的波动。这个儿子已经用完了,和过往十几年一样养着不死就行,再多给一眼都不必了。
别人在期待过年,他甚至不能求得出殡。
他一贯随波逐流,听凭安排,苟且求生。这份随和没有换来命运的眷顾,当被踩在脚下碾碎他才意识到,“命运”被金钱和父权的所有者主宰。
他在黑暗中愈沉愈深。但没插上的门被打开了,男生走进来,轻声问:“Lucas?你还好吗?”
他没说话。
对方轻轻抚上他的肩膀。见他不反感,就胆大地给了他一个拥抱,贴近他的面颊。“怎么才能让你舒服一点?”
——他从未得到过、无法拒绝人类的体温。
像一束光照进绝望的心,他恋爱了。
地下室没有别人,他们在每个夜里偷偷缠绵,睡前恋恋不舍分别。白天在学校里不同班级,只有共用体育馆时在男更衣室里仓促接吻。世界上原来有这样炽烈的情意。原来拥抱是这样的感觉,原来人的身体如此温暖,亲吻和笑意就能给他莫大的鼓励。
二月是宁古塔最冷的时节。午间,他穿过喧闹人群走出学校,在零下的寒风中冒着雪,去最近的花店买一朵玫瑰。有点俗套,但他需要一枝红玫瑰,用来告白宣誓。对方今天身体不适,没有上学。他等不及下午放学,反正听不听课都听不懂。保护着那朵花在没至靴顶的雪地里跋涉,步行回去住家;一颗心轻盈跃动。
他悄悄进门,在玄关脱掉被雪淋湿的外套和帽子,拿着他的玫瑰悄悄上楼。花瓣压坏了一点,但他可爱的恋人不会介意。
对方的房间敞着门,没有人,动静是从另一个房间里传来的。他听见Daniel带喘的声音:“你跟Lucas睡过了?操。”
另一个呻吟着笑,嗔怪,轻佻:“谁叫你几个月不回来?你跟Justin还不是逍遥快活,当我不知道?”
雪水滴在门口的地上。他的“恋爱”只持续了四天。
没有再听,他像来时那样悄悄下楼,沉默走进雪里。
周星原轻轻推开自己掩上的门,给方荼的额头换了一块拧干的凉手巾。“哥?”他凑近去听,“你要什么?”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