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 支票

“Lucas，你跟你说啊，我这边供应商库存里找到一批0.5的Vinyl板，刚好够铺你那个地下室。你要不这个？每尺能再便宜四毛钱。”

方荼看着前面的队伍，他今天估计都没空过去现场。“谢谢你啊胡哥，但是0.5会不会太薄了，通常不都是0.7？”

“嗨，你说你都铺Vinyl了还挑这点厚度？出租房不想着压低成本，搞那么好干嘛？要好的，就我昨天跟你说的、国内运的实木地板，性价比肯定比任何一款便宜地板都要好。就这一批货，卖完就没了。你说你工都费了嘛，就铺实木呗。一看就高级，还能多租几百块。”

方荼深吸一口气，脑袋隐隐发痛。Vinyl是最便宜的防水木纹地板材料，质地说白了是种塑料。现在胡哥给他的报价是包工包料Vinyl三块钱一尺，实木性价比最高的一款五块五一尺。他的地下室重新隔断后，需要铺地板的部分满打满算八百多尺，用Vinyl还是木地板，里外里差两千块。两千块搁谁家也不是小钱，而且Vinyl防水耐磨好打理，更适合出租房。

但视觉效果上也确实廉价……他吐出一口浊气，算了算了。现在地下室搞实木，将来楼上再装修不得实木起步？那可就是一两万。

“0.5就0.5吧。胡哥，你那里材料到底有多少，不会我之后需要修补替换没库存了？”

“你放心吧，这点还是有的，我给你留着，不占地方。”

戴着白帽子的店员在前方探出半身：“The next one, please!”

排到他前一个人了，方荼跟装修师傅紧交代了两句，挂断电话。

他提着蛋糕上了二楼，前台的高柜后面Nancy和Olivia都在。方荼像是见到了今天第一桩喜事，热情招呼：“嗨！Nancy你回来了！度假怎么样？嗨Olivia，来这个给你们，下午茶。”

两个女孩都靠过来：“这是什么？哇，你去J-town买蛋糕啦！这怎么好意思。”

方荼持续放送笑容：“犒劳你们工作辛苦咯。我客人的返佣做好没有？”

Nancy椅子一转，从身后的文件柜把装支票信封的小筐够过来：“当然做好啦。你想请我们吃蛋糕就说，不要找这种一听就假的借口，我们不会客气的。”

“哈哈哈。”方荼直截了当毫不遮掩，“当然是有人提点我要来巴结Olivia喔。”

Olivia一时语塞，“啊……哪有人巴结是直接说‘我要巴结你’的啊！”

“我啊，我。”方荼噙着笑，在Nancy递过来的登记册上签字，表示他代客人领了返佣。“开玩笑的，别介意。”

Nancy跟方荼共事几年，多少知道他；讲笑时显得轻浮，但待人大方是真的。她也附和打趣：“Olivia，要不你就考虑考虑Lucas喽。你看他一表人才，又体贴，上礼拜你说想吃，今天他就买。怎么样，也免得你烦恼那些歪瓜裂枣献殷勤。是吧Lucas？”她收好册子，去拆蛋糕。

Olivia啼笑皆非。Nancy把一次性蛋糕叉塞她手里：“来，你先选啦。”

方荼积极催促：“快尝下好不好吃。”

“谢谢你。”Olivia选了芝麻豆腐芝士蛋糕，戳下尖尖上的一块。“好吃诶！”

“对吧。”方荼拿着支票信封，转身就要走，“好吃就行，我走了。”

Nancy赶紧站起来叫住他：“喂，你人都来了，不跟Olivia多讲两句？”

“啊？那个啊。”方荼挠头，“开玩笑的，真的，我没那个意思。抱歉抱歉。”

两个女孩面面相觑。看他出去了，Nancy小声说：“什么意思啊，你说他是不是gay？哎太可惜了……我还觉得他配你蛮好呢。”

Olivia若有所思。

方荼去给张家送了支票。这次买的房子，卖家开出的佣金是总价的4.5%：其中2%给卖家经纪，2.5%给买家经纪。通常卖家经纪分得相对少，因为他们的工作是以逸待劳；而买家经纪要先大量带看才成交，工作量大，多分也理所当然。更重要的是，如果佣金太低，买家经纪就没有动力带客人来看房了。

到了方荼这样的华人经纪这里，2.5%里大约一半要回扣给客人，剩下的再和公司分；强势的大公司里，则是公司先提成手续费，剩下的由经纪和客人分。一层层分下来，经纪到手的就有限了。好在张家是换房，一卖一买，两单加在一起他也有大几千入账。

张太太跟他聊：“上次你推荐的自助仓库很好。我跟老张说，存进去的东西就不要拿出来了，放在哪里不是放。”

方荼哈哈一笑，“那还是房贷比仓库便宜点，放得下就拿回来吧，免得他以为家里还很空。”

临近放学时间，野马及时赶到学校门口。他的车太显眼，周星原是不会错过的，一出来就看见了。高中生意外道：“哥？你今天怎么来了。”

进入旺季之后，方荼几乎每天下午马不停蹄地带人看房；早晨开车送他上学，放学他自己坐公交。公交车有换乘制度，拿着上一程的换乘票可以在两小时内免费换乘下一班；所以周星原通常先去图书馆写完作业看会儿书，或者跟同学到社区中心活动，再在换乘时间内回家练琴做饭。

今晚他要进城里跟Alena见新老师，方荼认为兹事体大，必须重视起来。人家国内孩子中考高考，家长都还包车接送呢。“我开吧，你上一天学了。”学渣觉得上六小时课可太辛苦了。

周星原坐进副驾，默默受用了“哥哥的爱”。其实上学、写作业乃至练琴对他来说，都是按部就班不费精力，甚至算得上休闲消遣；真正费脑的还是读自己挑的那些大部头书，和琢磨晚上做什么新的菜才营养又能取悦方荼。

回家放下书包，方荼说：“我来做饭，今天早点吃。吃完送你去downtown。”

“好。”周星原拉开冰箱拿牛奶解渴，“这个白的纸盒是什么？”

“哦，我去J-town买的蛋糕。快端午了，没有什么好吃的粽子，吃蛋糕也一样对吧。你吃吗，自己拿。”

蛋糕跟端午有什么关系，又是方荼式的胡扯。周星原打开纸盒一看：四块蛋糕，每块都切走了一半。再拉开洗碗机：吃蛋糕的碟子还在里头。

“方荼，你一次吃这么多，血糖还好吗？”

“好得很。这蛋糕又不甜。”方荼笃笃笃切土豆，准备煮咖喱。

“那你上次去健身房是什么时候？”

方荼眼神放空一秒，不说话了。

周星原戳完他，若无其事端着牛奶走了。

再次和Alena约在音乐厅门口，这回俩人的关系今非昔比，亲近许多；还是靠大提琴。在自己坚定又努力的女孩眼里，许多同龄男生都是空心透明人，难得有周星原这样能入眼的。

Alena一见面就说：“你上星期天没来教会。”

去教会的特教机构做义工，还是周星原带她去的，没想到她这么能坚持。“跟我哥去High Park了。”

“哇，你们去看樱花啦。”

周星原默认。他想起那天下午去的另一个地方……唉，不知道怎么同Alena开口。

俩人到了后台。踩在旧但极干净的地毯上，周星原还是有几分放不开手脚的拘谨，这地方太高雅肃穆了。Alena领着他跟Chris问好，Chris带他们介绍了自己的同事。是个华人阿姨，看起来四十上下。

“你好。我叫黄筠，草头黄，竹字头加一个平均的均。你叫什么？”

“黄老师好。我叫周星原。周围，星空，原野。没有英文名。”周星原今天背着琴，“我先拉一段您听一下？”

老师点头，他拿出自己的琴。周围几人眼中都有不同程度的惊讶。周星原最近最熟的是《婚礼进行曲》……和其他婚庆曲目。他想过见新老师时应该拉什么，也咨询过Nina和Alex，他们居然说随便。

周星原选择了维瓦尔第RV531中最后一个乐章的赋格部分。因为方荼提出要两把大提琴的演出，他这几天在听这部以两把大提琴为核心的协奏曲，也请Nina找了谱子给他。

拉了半页纸，他放下弓，因为后面还没练熟。黄筠切回英文，跟Chris交换意见：“就刚入门来说资质确实不坏。”都敢拉这个了。

Chris拒绝替人谦虚：“只是不坏吗，我觉得相当好。你们华人对孩子的要求太高了。”

黄筠失笑：“你说的对。”

Chris和Alena去了隔壁的排练室，留下周星原给黄筠。

“首先，周星原，你要跟我学琴吗？听说你住得很远。我就在downtown活动，每周进城对你来说有没有负担？”

“没问题的，老师。”

“好。”黄筠搓搓自己的琴头。“第二件事，你练琴是为了什么？你知道以你起步的年龄，基本上很难进音乐学院了，也来不及在申请大学之前参加什么有分量的比赛。而且你今年就要上十年级，会很忙。如果只作为爱好，练琴会占用你过多时间。”

这个问题，周星原也想过了。“我起步晚是因为之前在国内没接触过音乐，我家里……我母亲是做科研的。但我开始学、开始听之后，我感受到了音乐的召唤。大提琴对我来说是纯粹的爱好，每天能拉一两小时最好，二三十分钟也是一种享受。这么说可能显得不上进不刻苦。但我在这条路上确实没什么目标，能走到哪里算哪里吧。”

黄筠看着他的琴，叹了口气，嘴唇动了动，但一阵没说话。

周星原也默然不出声。

“你这把琴花了多少钱？”

“没花钱，我哥哥的朋友收的二手。”

黄筠无奈：“怎么说呢你这。你天赋还不错，不然Chris不会引荐给我。都说入门不怕晚。但从职业道路发展的角度来讲还是晚了，很可惜。想劝你换把好点的琴，但你又说不求能走多远，那这个投入就……咳。”

周星原恳切地：“老师，等将来有条件，我会尽量争取换一把琴的。”现在看来，在硬件的投入可能是一种信念的展示，那他就学方荼，先卖一张空头支票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