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 游行

漫长的白日是宁古塔夏季限定的瑰宝。长冬日照不足给人的忧郁在夏日一扫而空，每个周末都有不同街区不同族裔的节庆嘉年华，周星原还跟同学一起去围观了骄傲月游行。

Martin笑他：“平时叫你出来玩都叫不出来，这你总该来吧！啊？”

作为班上唯一公开出柜的同学，朋友已经习惯拿这事调笑他了，虽然他们其实都不信。

其他同龄人在一叫就走、结伴四处玩乐的时候，周星原不会由于难以拒绝而随波逐流。要练琴、要写作业、要补课、家里有事，随随便便就有一堆正经理由，而他人也并不因为他一个缺席就失去快乐。他选择性地参加一些确实好奇的活动，将大部分时间都留给自己，因为他已经感受到时间的宝贵乃至紧迫了。

“我那天上午还有事，游行开始前跟你们碰头。”

“好啊，我们会早点去占据有利地形！你要来啊！”

“来，当然来。”他本来就要进城。

周星原和Alena在柏悦的屋顶花园，俯瞰街道对面的省博物馆。五年前，省博从百年古建中又扩建出了一半新的轮廓，形状像一组巨大的水晶矿石；解构主义凌厉又张扬的几何线条直指空中，打破都市循环重复方块堆叠的天际线。

“我想学建筑。”

“哦？”Alena并不敷衍，认真想了想。“是适合你的。”

“怎么说？”周星原好奇了。他知道方荼和Alena支持他学建筑的理由必定很不一样。

到略为复杂的概念，Alena的中文水平又转不太动了。“你可以看看大学的网站，会有介绍招生的要求。我说不上来，但是我觉得你有那种……Humanistic care……you know?” 她彻底卡壳。

周星原笑，“好的，我回去就看。谢谢你。”

他今天是带着任务来的，答应方荼的事不好再拖了。上次和新老师见面，他拉了一点RV531，只是一点，但也点亮了他的朋友。后来Alena鼓励他快快进步，也许将来两人可以合奏。

当时他客气了一句，怕自己有生之年都没有能匹配Alena的演奏水平。不是恭维，这是事实。以他投入的时间精力，实在不可能赶上已经拉了十年、半只脚踏上职业道路的伙伴。这一回方荼的突发奇想，可能是他和Alena同台的唯一机会。

求助不伤人。求助是对他人展示诚意和信任。周星原默念方荼灌输的歪理，给Alena讲了他哥规划的“实验性质的独立音乐演出”。他当然不能用方荼的原话去忽悠，终究实事求是地陈述了有这么一桩婚庆业务，客户是琴瑟和鸣的插画师和设计师；方荼希望在这场小而精美的婚礼上、以两把大提琴演绎新人灵魂共鸣的爱情。

Alena毫不疑虑，在这种私人小场合演奏对她来说小事一桩，跟给妹妹的生日趴助兴差不多；“可是，曲目呢？”

“这就不在我现在的能力范畴里了……我最近一直在听唱片，但目前还没有想法。”周星原见她不反感，已经放下了心，进一步解释自己的想法：“我想，不用当做太严肃的音乐演出来对待。到时候会有灯光，会有舞台装置，乐手只是作为背景里会发声的一部分。它甚至不需要是古典乐，我还去听了新娘家乡的民歌。”他无奈地笑笑，“但文化隔阂在那里，我选不到恰当的曲目。就像西人乐手总在华人的婚礼上演奏《茉莉花》、《梁祝》，算不上多好的选择。”

Alena了然。她点点头，“民歌未必适合大提琴，以我们的能力也没法编得很好。还是在classical music找片段吧。”

周星原赞同，“雅俗共赏。”

临近游行开始的时候，他们一同下楼。Alena问他要不要去自己的房间看一眼，周星原犹豫着拒绝，他应当避嫌。

Alena好笑：“只是我练琴的地方罢了。”在家练琴会给妹妹压力，学校的琴房里有些不必要的社交和攀比，所以她才在酒店开了个房间。练完还是回家睡觉，家长在这方面意外地传统和严格。

周星原以为自己理解了：“我明白。我也基本在我哥不在家的时候练琴，还要关紧门窗。好在家里地毯多，我们那层又比较空。楼下邻居也没投诉过。”

Alena手机响了，同学问她到了没有。周星原也给Martin回消息，说自己还有十到十五分钟。

“我同学占好位置了，她们包了一个酒吧的二楼。你们要不要一起来？”

“方便吗？待会儿我们碰头了再看看，不知道够不够空间。”

“那个，你真的是……”Alena欲言又止。

但周星原接收到她的电波。“我是。”

“对啊，你从来不骗人的。”Alena释然笑了，“那就好，Angela最近也恋爱了。”

“哦？祝福她。”二月还想告白的人六月就能move on开启新恋情，但他并无兴趣了解这些私事。

Alena漫步闲谈：“是个T大的学生。长得像她偶像最近一部剧的男演员。她为了出门约会，托我买演出票，我才见过一次。她妈妈还不知道，如果知道可能要发疯。”

那自然，十六岁的富家千金，谈了个大学生，怎么看对方都有骗财嫌疑。

他们自西向东穿过最繁华的一段Bloor，央街路口已经聚集了许多人。本地的游行一贯有固定的路线，骄傲月也一样：从东边与央街平行的同志街区Church集结出发，沿着Bloor自东向西，抵达央街后正式开始、浩荡沿其南下，穿过downtown直至湖畔。

宁古塔的downtown十分割裂。从博物馆和柏悦酒店到央街路口的这一段Bloor大道，汇集了各种奢侈品牌，富贵逼人。而一个拐弯过来，央街破旧，尽是些两层楼的小门脸：除了大量廉价快餐、玻璃墙夹着防盗网的老式便利店，还有脱衣舞厅、大麻店等等，而新建湖滨那种高层公寓的工地正开始在这些矮小的老楼和小商户中蔓延扩张。再往西，步行几分钟外的Church是酒吧街，Church以东就是中产华人会警告孩子不要去的椰菜镇。椰菜镇是一片廉价出租房，治安不佳的棚户区、城中村，汇聚了downtown的低收入人群；周星原还没有合适的时机去。

他们走近央街路口，那边已经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围观人群了。Alena的一个同学在人群外跟她招手。Alena介绍了周星原，又问她还能容纳几个人。

“你们有几个人？”女孩问周星原。

他们边挤边说着，周星原远远看见自己的伙伴了，Martin坐在路边的水泥路障上，还跟他挥手，示意在路障上给他留了半个屁股的地方。女孩“噗”地一笑，在喧闹人群中堵着耳朵冲周星原喊：“都跟我们上来吧！”

Martin和Serena还有另外两个同学，都跟着蹭上了包场的酒吧二楼。几人当初在生日趴上见过Alena，现在看见周星原和她一起，眼中都有点意外，只是不好意思问出口。周星原也没打算解释。

人潮爆发出一浪尖叫欢呼，花车已经从目之所及处过来了。一辆花哨华丽的大花车带头，一辆辆来自各个机构的花车以极慢的速度、间隔一二十米的距离缓缓驶来。

周星原看见了能认出标志的各大公司、财团，还有宁古塔公交系统，市政，教育局……花车装饰各具主题、争奇斗艳；有造型夸张的跨性别舞者，有电音乐器现场演出，也有大喇叭放着极具煽动性的嘉年华音乐。警局和消防局的花车荷尔蒙炸裂溢出，在人群中掀起了最热情的疯狂尖叫；谁都无法抵挡戴警帽、仅着领带和丁字裤的半裸猛男对自己舞动着顶胯放电。

人群里充满了不寻常的喜庆气氛，有些人在街头动情示爱。街对面，一对身材和毛发都打理得几乎一致的熊男情侣在起哄欢呼声中拥吻。

而周星原注意到那群人的外围、便利店门口，有两个中年华人女性身上挂满了应景的商品，在售卖彩虹旗、贴纸、徽章和其他廉价装饰：她们看起来不关心游行，不关心LGBTQ，但也赚得喜笑颜开。

周星原总是想到方荼。

下一秒，他又被游行吸引了注意力：有个穿西服的中年男人，正带着职业的标准笑容在挨个与路边的围观者握手：自由党四月新选出的党魁来了。记者追在旁边摄影，没参与握手的后排民众也纷纷举起手机照相。

如果方荼那样无趣的“大人”在这里，只会说聚光灯下的一切都是演出作秀。但在少年周星原眼中，这一年一度的欢乐盛会展现了宁古塔的包容开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