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 钝刀
——等你回来我们再去
转天他进城去见黄筠,领暑假的练习内容,以及商定这两个月以什么形式上课。进城要趁早,以防堵车,黄筠给他排的时间又比过去在Alex那里更早一小时。
周星原收拾完东西,方荼却还在床上不愿睁眼:“你自己去吧,不是开得挺好的。”他整个人瘫在那里:明明都放暑假了,还要早起送兴趣班。那些积极送孩子学这学那的家长都是怎么坚持下来的?为什么自家是孩子在push家长?
周星原怎么能违章,他拿的G1驾照得有方荼在车上才能合法驾驶。“我开,你就坐副驾睡觉,不行吗?”
方荼今天晚些还有安排,想想就累,现在更不愿意起来了。“你打车吧,怕花钱就打到地铁站也行。”他们家离地铁末站有十来分钟车程,要是公交车走走停停得三四十分钟。
周星原折腾不动他,只好自己下楼出门,现在还来得及搭公交。在大堂路过公寓前台,习惯性打了个招呼,前台却拿着对讲机叫住他,确认是1204的住户。
“我是,怎么了?”
“巡查的保安刚刚报告,1204的车出了点问题。我正要给业主打电话。”前台的桌上摊着一个大登记本正在翻。
“什么问题?”车昨天是方荼停进去的,好好地锁了,能有什么事。
前台问:“红色的野马,车牌尾号是125?”
“对。”
“车窗被砸碎了。”
周星原立马返身上楼。电梯门开启,拿着对讲机的保安也正从地库上来。
正在睡回笼觉的方荼是给他们吓醒的,使劲搓了搓脸,跟周星原和保安一起下到地库。
他从离开homestay就在这儿住,这辆07款的GT500 Super Snake是他的第一辆车,好些年了一直停在同一个车位。他拿到G2驾照的当天就走进车行,用掉了方家给他的“分手费”中全部现款和自己打工的收入,买断他过往十六年的名字和生育功能的钱,承载他自由的象征。
现在这辆拉风的红色肌肉车,在地库惨白的灯光下,前窗全碎,引擎盖上还有一个坑和许多划痕。玻璃渣溅出好几米,周星原想过去看看旁边的讴歌是否被波及,方荼拉住他:“别踩。车坏就坏了,不要扎到人。”
保安补救地告诉他们,已经报警了。车坏成这样,当然要报警察和保险,先把现场清理了,花费之后让他们去处理追责。
方荼让周星原先走,小孩待在这儿也没用。他跟保安离开去管理处办公室等待,公寓前台拨了分区域的常态报警电话。他从没报过警,才知道不是事事都能打911:那是仅限紧急状况的热线,只有当侵害正在发生时才能拨打,避免更需要的人被占用线路。
他坐在旁边,等闻讯刚赶来的物管经理调出监控视频。调了倍速几个人一起围着看,终于在早晨临近七点时,穿帽衫戴口罩、遮盖严实的嫌疑人走进画面。
“是个年轻女性。”经理说。
每个人都看出来了。经理问他:“先生,你认识她吗?”
方荼摇头。日常接触过的女性太多了,他也从不会去观察她们的体态特征。此时只能看着恢复正常速度的画面上,那个带着仇恨的人抡着球棒砸车:因为力量不足,连砸数下才砸出第一道裂缝,如同钝刀割肉。
过了中午,讴歌才在地铁站接上周星原。
“哥?车怎么样了?”
“拖走了呗。”保险来得比警察都快。方荼还是平时那副浑不在意的神色,轻松地:“别担心,保险会管的。”
“你们看监控了?找到犯人没有?”
“嘁。你知道珍姐的餐馆被砸过多少次?那个玻璃门,换一次八百刀,光前年春节里就连着被砸了两次,停工加换玻璃,一个春节白干。从来没抓到过人,没特征的黑色帽子口罩一戴,隐身。”中餐馆是被打砸抢的重灾区。因为餐馆收现金,砸了可以抢走收银机里的余款;现在经营者都知道打烊后不能留有价值的东西在店里,也会贴出店内没有财物的告示,但依然不时受到匪徒的骚扰,破门、抢劫甚至纵火。只是一些人的种族歧视或对勤劳致富的嫉恨而已。
不像在中国有那么多摄像头,加拿大的财力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因为人权的观念差异:如果街道上有红灯或测速摄像头,是必须公示且通告的;私人安装的摄像头,只允许拍摄私人领地。公寓公共区的摄像头,拍到疑犯跟着清晨遛狗的人进了大堂,背着藏有球棒的大登山包,走消防梯下了地库,砸完车又低着头原路离开,堂而皇之消失在镜头之外。
方荼安慰自己,珍姐都被砸惯了,他才一次,还好。下一年车险保费要涨了——那也没办法,再挣呗。事已至此,还能怎样。
周星原偷眼看他下撇的嘴角,忧心忡忡。自己就要走了,也不知谁能来照顾方荼的身体和情绪。
今天下课前,周星原向老师提出了令他和Alena无能为力的问题。他不可能把选曲这事无限期拖延下去,也不至于自负到以为他们俩可以从无到有地编出曲来。该求助就求助——不难,他已经学到了。
黄筠眉头紧锁:“你才学了多点东西,就想去跑商演?周星原,你怎么是这么浮躁的人?”
周星原赶紧解释:“不是的老师,只是给我住家的哥哥帮忙,面向一二十个宾客、十分钟的小型表演而已。我们就坐在舞台后面当背景,不用露脸的。”他不敢扯出Alena,但一说要两把大提琴的应答形式,黄筠就猜出他有帮手了。
“Alena跟你一起?”
“……是。”周星原见老师松动了,福至心灵:“就这一次,老师,我也想快点攒钱换一把琴。”
黄筠看着他的廉价练习琴,内心一声叹息。从旁边摸来一张笺纸,边思索边下笔,涂涂改改写下数个潦草的编号。“自己回去听。不知道怎么处理就让Alena听。这两个月基础的练习不能偷工减料,不然九月就不用回来见我了。”
“好的!谢谢老师。”周星原慎重地把纸片夹进一本书里。
“你看什么书?”
周星原把放回书包的那本书又掏出来,他素有随身一本书的习惯,碎片时间随时掏出来看。“最近在看这本。前段时间跟我哥去美国看了赖特的作品,刚好前几天在图书馆看到有传记,就借来看看。”
黄筠点头。“是。你喜欢巴赫,看过他的传记吗?”
老师说的对。周星原赶紧请教:“您有推荐的版本吗?”
周星原坐在床尾凳上叠要带的衣服,把两件T、一件可外搭的短袖衬衫、一条长裤和一条五分裤都分别卷成小卷。他东西不多,一个登机箱足矣,连书包都塞进里面。琴要在登机口托运,琴盒里的空隙都用衣服和毛巾填满。他知道Alena的琴是单买一个座位来放,毕竟贵重;他的琴就不必了。
他要去美国了,这次不是衰退的边境城市布法罗,是有多所全球顶尖学府、美国历史最悠久的都市之一波士顿。
周星原看了那么些电影和美剧,曾对“灰狗巴士”有不切实际的浪漫期待。方荼虽然没搭过,好歹比他在这儿多混了几年,听过看过各种传闻和帖子,灰狗的安全性可不好。当时他直接打消周星原的蠢动:“别坐。你知道去波士顿的机票才多少钱吗?”
宁古塔和波士顿之间,航程一小时半,porter航空的往返只要一百八出头,每日数班。不用去市区之外的宁古塔国际机场,这家小航司总部就在湖心岛;可爱的小飞机从湖上起飞,盘旋爬升时可以看到广阔湖面与咫尺外downtown全景尽收眼底。
他们从porter的通道步行过桥,进入迷你的湖心岛机场。美加之间,美国的海关设置在加国机场里,是旅客办理值机后最先的关口。
周星原在海关门口和方荼道别,方荼双手插袋,没说什么。但周星原心中一动,跑回两步抱了他一下。
方荼终于笑了:“好了,别撒娇了。进去吧。”
“我不在家你会孤单吗?”
“有什么孤单的,快走吧,我还要跟Jeffy去露营。”
周星原睁大眼睛:“你!我都没跟你去过!”
“你吃什么醋啊!”方荼弹他脑门,“等你回来我们再去一次就是了。”
周星原恋恋不舍,抓住他的信口许诺:“你说的啊。”
“快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