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 夏校
——为什么方荼说爱他啊?
周行更瘦了,但气色很好。周星原则是高了几公分,体态也较过去只伏案读书时舒展开了。左手箱子右手琴,短袖露出的上臂可以看出肌肉的线条。
周行领他去坐机场大巴,进市区后再换乘市内的公交去大学城。
“妈,我想买张电话卡。”加国的手机业务都很贵,美国漫游一天十几刀;美国的电话卡便宜得多,他可以买面向游客的不记名周卡或月卡。
周行淡淡瞥他一眼:“谈恋爱了?”
她的直觉太准,周星原悚然一惊:“没有!我就是……迟早要买,我想机场可能会有,顺路。”
周行充耳不闻,面色如常。“谈了也没事,一不要耽误学习,二记得戴套。”
一面见到活生生的周行本人,周星原就被打回了童年心态,整个人的精神仿佛瞬间矮回一米二。
走出室外,气候和宁古塔差不多,比在湖心岛登机前更热一些。在机场大巴上坐好,周行开始审他:“期末成绩怎么样。”
“除了法语94%,其他都是99%。”他低头看鞋。
周行颔首,也看他的鞋。“钱花高兴了?”
周星原瞬间紧绷。他们母子都在上学,坐吃山空的情况会持续多年,周行必然对开销敏感。他尽量穿着最朴素的衣服来,方荼也不会买那种带logo的。鞋是一双ASICS,因为路跑磨损得快,已经旧了,但依旧可算是牌子货。这个标志他们在国内的商场见过,周行记性极佳,不至于全无概念。“因为脚长了……房东哥哥带我去奥莱买的,加完税八十多刀。”
周行被他转移了注意。“那个方荼?”
“嗯。”
“他对你这么好。”
周星原趁机说:“他很照顾我。因为那个,地下室要装修,他给我换到另一个地方住了,电梯楼,条件很好。他还教了我开车,我有驾照了。”他的总开销没有涨,什么都是方荼在付,所以才敢跟周行坦白搬了家。
这显然不是一个房东的责任范畴,周行眉头皱起:“他图什么?”
“他……就是人好。他对其他租户也很好。”周星原解释得干巴巴。
周行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无功不受禄,不要欠人情。”
“我知道。”周星原点头。他当然想给方荼比方荼给他的更多,只是他还没有能力。
周行点点头。“什么必须做,什么不能做,都记得?”
“记得。”
周行自拟的家训,虽然这家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一是生活自理,二永不停止学习;三不能伤害他人,除非正当防卫。还有四,言出必践。
提着行李下车转车,周星原当了大半年方荼家的小孩,对这种汗流浃背的狼狈感已经陌生了。波士顿果然是打回原形之旅。要是方荼送他到波士顿,那就是出机场直奔租车点,空调一开墨镜一戴,“钱花了再挣”——想到哥哥,周星原低头抹掉淌到睫毛上的汗水,愉快地笑起来。
周行租住的是大学城里一栋老公寓楼的半地下室,四十来平米的一卧室。来时途经中介门店,他慢下两步浏览过橱窗上张贴的信息。不了解这里的地段,但换算汇率后,周边同等面积的租金大概是宁古塔的一倍半。他现在已经会下意识地注意这些信息了。
这一大片小楼都是典型的红砖墙,外观看起来颇有高等学府传统而优雅的氛围。往下半层进了室内,身上的汗都往毛孔里一收。这种老房子,周星原略有些概念,冬季暖气一开很舒服,北面夏季则凉得过头。而且空气中有淡淡的潮湿感,呆久了更显阴寒。
地下室层高不高,估摸着两米五六,周行个子小不觉得如何,周星原一进来就感到逼仄。室内虽然东西不多,依旧有种随便的凌乱感。拉开冰箱,冷冻层塞满速冻食品,而冷藏室空空如也,惨白灯光照着半打鸡蛋、两根萎缩干瘪的胡萝卜、开封后用皮筋卷起的咸菜几包。
他完全理解周行,毕竟他们一起生活十五年、共同住过毛坯房的。周行根本不在意物质生活。但周星原内心不免有些拉扯:周行在这里一心学术,他在宁古塔好吃好喝,游泳池健身房大提琴、出入车接车送……是他忘本了。
周行在客厅角落给他打地铺:“确定不跟我睡?”
周星原尴尬:“妈,我都十六了。”
“那你也是我生的,怕什么。睡地板以后老了风湿。”
“……没事的,我明天就去夏校报到了。”周行给他找的夏校是个六周的数学营,含住宿和下午半天的课外活动,打包价五千美刀,餐食自理。他对数学兴趣一般,更想上人文社科类;但给九年级生的选择不多,不上这个就只有各种专门忽悠中国家长的高价“游学”“研学”营。
晚饭前,周星原终于在买菜的路上买到了SIM卡(周行:买什么菜?冰箱里有。),立刻给方荼打电话报平安。“我妈住的apartment居然没有WiFi……”这事他还是在洗手间偷偷察看的,iPhone根本不敢在周行面前掏出来。没法解释!
方荼在那头低低笑了两声,他的耳朵有点麻。
“哥,你回家啦。”
“啊,跟同事一家在外头准备吃饭呢。”
“哦……那我不打扰你了。”话这么说,他又舍不得挂断。
方荼的声音明朗含笑,“你们晚上吃什么。”
周星原看看手里的环保袋,“我买了两个土豆,一棵卷心菜,一盒鸡腿。还有点调料,我妈那里什么都没有。晚上做炒土豆丝,手撕包菜,椒麻鸡。”
“我也想吃椒麻鸡。”
“等我回去给你做。”明明才离开第一天,已经在期待两个月后的团聚了。想到这里,脚下步伐都变快了。
方荼对旁边做了个口型:就来。“晚点再跟你说,快回去做饭吧。我也要去吃饭了。乖。……嗯,我也爱你。”
挂断通话,Olivia在旁边调笑:“这么痴缠?”
方荼面不改色,“你跟你女朋友不缠?”
美女无奈,“想缠也没办法啦,她在Montréal呢,我都好久没见到她了。哎,居然还有一年才毕业,医科真不好念。”
“想想以后你们俩都毕业了,两个医生年入百八十万。”
Olivia甜甜一笑:“也是哦!现在的一切都是为了将来。”
他曲起手臂抬抬下巴,她搭上他的臂弯,相携进了餐厅。今晚大老板和老板娘请客,见一下侄女拍拖中的“男朋友”。
提着一兜菜的周星原在九百公里外面红耳赤:方荼说什么胡话呢!他说哥哥再见,为什么方荼说爱他啊?
次日星期一,周行去实验室,周星原自己收拾了地铺,提着行李出去找夏校的报到点。大学城地方不小,他对着地图坐了几站公交才到。
数学院系外面摆了指路牌,他一路循着找进去。来帮忙的本科生请他在大厅等一等,再攒几个人一起去宿舍。
数学营的华人含量略高。周星原很快有了两个室友:戴眼镜的张同洲和穿球衣的钱越,一白一黑,个性和外型都非常典型……
他们俩一前一后从带大学标志的摆渡车上下来,跟着本科生志愿者进门签到。签到完,钱越直线走来周星原跟前,自来熟地打招呼:“哥们,说普通话吗?”
周星原微笑,“说。”在宁古塔听了各种口音的普通话,但很久没听见“普通话”这个词了。
“咱们几个能不能一间啊?好像是四人间。”
“不行吧。”周星原看别人签到时留心过了,宿舍是按姓氏首字母排序分配的。
钱越“啊”了一声,音量不大,表情夸张。“你去跟他们说说,把我们分到一起。”
周星原没跟上他的思路:“宿舍都是一样的。你是……有什么特殊需求?”
跟过来的张同洲在旁开口:“他说他口语不好,不想跟人讲话。”他们在摆渡车上先认识了。
周星原看了看他俩,“你们不打呼噜吧。”
俩人摇头。
“我练琴会吵。”周星原给他们指地上的琴盒。
“没事我们出去。”
话既说到这份上,周星原便起身去问志愿者,他们能不能换到一起。志愿者查看签到本:“没问题,我改一下。你们三个先去宿舍吧,就不用等了。”
周星原听见钱越在身后小声的“Yes!”,不由笑了笑。
周星原和张同洲的名字本来就挨着,钱越被换进来。他们从宿管办公室领了钥匙,一起到宿舍放行李。分到的房间在二层,窗外有树荫,一窗绿意;宿舍带独立洗手间,建筑年代早干湿不分离,但三人共用问题不大。这是个四人间,不知道第四个人什么时候来。
钱越用冷水冲了头脸,扯起球衣下摆胡乱一抹。“周星原,你人不错。”
周星原看他。
钱越眼神示意他的琴盒:“本来以为你挺装逼的。”
室友们这久违的……国内的校园感啊。周星原内心好笑,脸上无奈:“我老师让我保持练习量,每周给她发录音。如果暑假里该练的没练好,回去就要逐出师门了。”
“哎我太懂了我跟你说……”
张同洲打断他:“先出去买电话卡吧,路上再聊。”
周星原拿上钥匙和购物袋,“我昨天就来了,我带你们去买。”
钱越乐呵地:“太好了,我就知道跟着你没错。这六个礼拜就靠你混了,哎我口语是真不行。”
周星原无意怼人,单纯是不理解:“你不想练口语,为什么要出国上夏校?”九年级来上夏校的,不就是图个熟悉英语环境吗?不然中考完玩什么不好?
“我那是一时冲动。”钱越给他们解释,自己去年暑假追一个女生,对方吊着他两个月,最后还是拒绝了。他本以为人家是不想初三恋爱,要专心学习;结果女生跟同班另一个男生在一起了,告诉钱越:你很好,但他说他全家有美国绿卡。
当代女生的择偶观竟不是比较身高外型成绩球技,而是绿卡,简直势利。钱越悲从中来,发奋图强,剑指美本。爸妈一看这敢情好,就听中介的推销给他申了夏校。等中考结束,他缓过神,发现同学都撒开去玩了,他居然还有一个夏校。
张同洲和周星原毫不客气地笑了一通。
“张同洲,你呢?你是自己报名的?”
张同洲是跟着同学一起报的,因为中介宣传俩人同行有折扣。四月爆炸恐袭后,同学父母认为美国太不安全,找中介要求退钱,说不去了。钱当然没有全退,退多少算多少。张同洲家里也犹豫过,最终决定不能浪费,还是上吧。
周星原点点头:“那我应该就是递补上了你同学退掉的那个名额,我是那之后才报的。”
两个中国室友都感意外:“你居然是恐袭以后报的?勇士!”
周星原好笑:“我妈妈在这边读PhD,我是暑假过来探亲。”
钱越竖起大拇指:“装逼还是得数你。”
“中介收你们多少钱?”周星原好奇。当初他留学也是走的中介,后来才知道其实全都可以自助,注册填表发邮件而已。
三人一对,中介的价格居然比原价贵出一两千美刀,就挣了这么一个信息差的钱。比自己当初那家中介黑多了,周星原震惊:“你们为什么不自己上学校官网申请?”
室友们也震惊。张同洲说:“这可以自己申请吗?中介还跟我爸妈说,北美各大营的名额都在他们手里呢。”
周星原哭笑不得。“以后自己Google一下,能省好几千。我们都上这么多年学了,拿个电子辞典也能看懂啊。”
“Google最近网速不稳定。”钱越说,“我都用百度了。”
此时距离Google在大陆完全被墙,还有最后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