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本万利》
第一卷·鸢尾

1-76 夏校访客

——礼物

MFA,波士顿美术馆,馆藏大量印象派作品。饶是周星原密集地读过叶老师家内容扎实的扫盲书(都是封底没有条码、印着“内部资料”、纸质已经发黄发脆的单色旧书),知道梵高的鸢尾不只有一幅;当他走进展厅,看见一排四幅莫奈的睡莲与桥时还是惊讶。

导览解说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每个知名作家的生平、流派、艺术特点和画作中的若干特殊细节、收藏史上的小故事。

他的几个室友,庄睿穹紧跟解说员拿着小本做笔记,钱越和张同洲缀在人群外围,听不清也心不在焉。周星原不爱凑热闹,单单观赏自己身边的画,看自己能看到的,已经足够丰富。反正还有时间。他进来时留意过,美术馆晚上十点才关门。十七岁以下门票只要几刀,下次再自己来、租一个自动导览机就行。

一个展厅解说完,解说员带着学生团乌央乌央涌向下一间。张同洲拉着钱越趁乱挤进松开的人群:“庄睿穹!笔记等下借我们抄抄。”他们不忘照顾周星原,“你要不要抄?”

就算最爱做笔记的周星原也摸不着头脑:“抄这个干嘛?”

“写作文的素材啊。”

周星原都忘了国内学生的假期还有这种任务。“我不了,你们抄吧。”

三个人一致投来嫌弃的目光:“装逼。”

周星原也写过那种应试作文。因为他看书上网,还不至于素材干涸;但也从来没有拿过多好的分数,因为他没有“文采”,也不太会“升华”。初中语文老师推荐的“提高写作能力”的课外书,他看过,也就只是看过而已。到宁古塔之后,接近调研报告、研究论文的写作形式他倒更适应一些。

学生参观团跟着解说曲折来回绕完一周,到主楼梯左侧结束二层部分,下楼。靠近楼梯的走廊墙面上,一幅不大的画吸引了周星原。他走近看了一会儿。直到钱越在楼梯上招呼他:“周星原!走了。”

“来了。”他掏出手机拍了画和一旁的标签,快步追上同伴。

“怎么了,那幅画有什么好看的。”又小,没有线条一片混沌,颜色轮廓都糊作一滩。

张同洲问:“有知识点吗?”

周星原笑了,“没有。是我哥哥的手机壁纸。我还以为是网图,居然是真实存在的画。”认出的时候,他顿感亲切,仿佛老友重逢。

方荼这个人,你说他深藏不露,他分分钟文盲给你看;说他无知,他又颇有点儿基于本能的审美和哲思。周星原也不清楚方荼有哪些信息储备,知不知道保罗西涅克何许人,还是只为了一眼好看而保存网图。

他挤在美术馆商店里翻找。MFA的经典藏品太多,以至于这幅小画难以跻身周边市场。明信片架上细细都找遍了,只在1.5美刀分类下的小卡片里有,为适应尺寸比例还有一圈宽的白边,图片缩得比方荼的手机屏上都小,看不清笔触。

买纪念品的学生不少,毕竟对许多人来说,这是难得的暑假出国旅游。庄睿穹大采购般拿了莫奈和梵高经典作品图案的小本子、笔、书签冰箱贴钥匙扣,丝巾和折叠伞,甚至还有好几本下年的月历。效率很高,抱着大堆东西已经在排队了。

钱越和张同洲凑过来:“哇,你买这么多干嘛?”

庄睿穹看他们就像一群傻子:“开学就是教师节了,你们不送礼啊?”

两个傻子拍拍脑袋赶紧照抄扫货。九月新高一开学,语数外政史地物化生,除了体音美也得买九份。有点贵,但三门主课和班主任总要送。

见周星原空手跟在自己后面,庄睿穹问他:“你不买东西,排什么队?”

“我问句话。”

问话可以直接挤前面问,为什么排队。庄睿穹看他就怪怪的。

一个工作人员端着补货走过,周星原才意识到店里不止收银台有人,赶紧离队跟上去问。对方看了他拍的图片:“哦。没有现货,可以上网订购,信用卡付款,邮寄到家。”

周星原谢过了,走到一边去看美术馆网站。没有其他各种花样的周边,只有一款:印刷复制品。最小的可选尺寸比A4大一圈,不带画框,寄本地十九刀,寄到宁古塔要二十五刀。发货时间预计是三十五天,这一条太北美效率了。恐怕在夏校期间收不到,他还是填了宁古塔家里的地址,然后留了那张新信用卡的支付信息——花方荼的钱给方荼买礼物,有点无奈。最近跟国内同龄人朝夕相处,总在提醒他:做了一年高中生,其实和初中刚毕业没差。

也不知礼物和他自己,哪个能更快回到方荼身边。

周五晚上关了灯,几个男生还聊个不停,主要是钱越在说。

“周星原,你明天不跟我们去玩啊。”

“不去,我要练琴。”

天天晚上吃完饭他就出去,到周行的公寓练两个小时琴,然后边和方荼讲电话边散步回来。到宿舍洗漱完,就睡觉了。如果其他人还不想关灯,他就看一会儿书,也不催;总之相当自律自洽与世无求。时间一久,连庄睿穹都不针对他了,显然看出他不是有兴趣争权的人。庄睿穹试探着安排轮流做卫生,周星原完全配合,哪怕排在他前一天值日的钱越总忘记丢垃圾也不会计较。别人安排他,排得公平他就接受;不公平他直接站起来走人——可见他的“接受”也不是“服从”。但凡别人想“管”他,他就始终是刺头。他平视庄睿穹的时候,庄睿穹都下意识避开目光。

周星原今晚把琴带回来了。本来钱越还怂恿让他拉一个,他婉拒说才学了半年,还不会什么。室友们一想半年的新手估计也就比锯木头好一点,迅速放弃起哄,并感谢他没在宿舍拉。

他说过平时去他母亲那里练琴,室友们当时都面露同情:放暑假还要被家长盯着练琴,惨。

庄睿穹问他:“周星原,你妈妈是PhD?”

“嗯,在读。”就是这事,让庄睿穹听说后对他的态度陡然又客气了一截:始终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家有博士就是书香门第了。

“那你家里打算让你大学念什么专业?”

“建筑。”他的“家里”就是方荼。

张同洲比其他初三毕业生略有几分见识,他父亲在市政府,母亲是高中老师,家里也有亲戚在国外。“我有个表哥也念建筑,他女朋友家里是建筑公司的。你将来怎么就业啊?家里有关系吗?建筑也是必须念研究生才能找工作吗?”

周星原哪里想过什么就业前景、行业待遇,想学这个不过为了给方荼盖房子罢了。他接触到的社会人有限,周行自愿加班,方荼多劳多得,都不是常规上班族。但他始终有一种乐观,大不了像心姐、叶师母她们那样去打工,一个月赚两千块,哥哥也不会嫌弃他的。

“不清楚,再说吧。”

钱越说:“周星原可以回国啊,现在国内发展那么好,到处都是工地,学建筑肯定有工作。”

周星原是没有理由回国的。他意识到,确实值得想想在哪里上学、哪里就业了。他目前还看不到什么可能说服方荼搬家。

周六上午,终于能赖床的男生们赖到饥肠辘辘才起来。正在啃昨晚买的面包,Will来敲门:“星原?楼下有个女生找你。”

“好,谢谢你。”

三个室友整齐聚焦过去:周星原早就按平时的作息洗漱好了,此时把书一合,提起琴就走。

“怎么还有女生找他啊?咱们几个不是天天在一起,难道他晚上是偷偷出去约会的?”钱越趿上凉鞋,“我去看看。”

另两个也好奇跟下去。

宿舍门外,分别带着琴的男女在阶边说话。

“第一次见到你的琴盒。”

Alena的琴盒碳纤维材质,银色表面上贴着若干可爱的贴纸,她去年刚买的。“我有三个,这个是最轻和耐磨的,所以旅行都带这个。”她抹平贴纸卷起的一角,“碰到促销给我妹带了一个小提琴盒,结果她非要给我贴同款贴纸,幼稚。”

周星原的琴盒是塑料的,化纤纺织覆面,和免费琴一起来的。他也不在意这些,能用就行了。俩人聊了几句近况,他问:“你发来的链接我听了,你听得怎么样?”

“就是来跟你说这个的。找个地方我们排一下。”Alena拍拍自己怀里的大托特包。她是早晨从纽约飞过来的,提前两天和他说过来商量表演的事。波士顿也有伯克利主办的一系列夏校活动,不过Alena圣诞前就报好了纽约的夏季课程,两个两周的课连一个四周的青年演出项目。那会儿她还不认识周星原呢。

周星原以为他们只是初步聊一聊,没想到立马就要开始排练,Alena效率太高了。也不知带朋友去哪儿排练合适,周行那里恐怕不是很方便。外头露天的话,到中午就会太热。

他的室友都挤站在大门口,钱越扬声:“周星原?要不要带你……朋友进来?”

周星原想了想:“宿舍比较挤,但是楼里有party room,我去问一下能不能用。”

周六大早上,学生都没全醒,更没有开party的。周星原说他们只练琴,不装饰不需打扫也不用电,办公室让他押了五十块钱就放行了。

Alena扶着背上那么大的琴盒,弯腰去拿摞放的折叠椅,几个男生抢上去帮她拿。钱越尤其夸张,逗得她笑不停。

两位乐手坐好,凑在一起看中间的乐谱,Alena打印带来的。没有谱架,用板夹靠放在椅背上,凑合看看。

“我刚上了两周音乐表演课,拉camp的同学一起试过,还可以。我们今天先排,不合适的地方我回纽约再改。后面两周是上音乐剧,有机会我找老师再帮忙看一下。”

周星原点头,读谱按弦。他跟Alena确认了自己的部分,这个编排方式非常照顾他的能力:重头都在女孩那里,他是第二把琴。照这个难度,如果他再练不出来就说不过去了。“行。你辛苦了,我会努力的。”

几个男生在靠门的墙边坐了一排,看Alena和周星原在窗前侧对着光、聊两句拉两句。渐渐地,周星原弦上的曲子成型了,从小节连贯成乐句。Alena低声指导了几点后,也拿起自己的弓。

两把琴吟唱应和起来。女方的弦声像贵族小姐阳台拋花,优雅、委婉、眷恋;男方的弦声像阳台下阴影里的爱慕者,单薄、青涩、犹豫,继而在那道门即将关上时奋起追逐。

钱越小声说:“有特长好特么帅啊。”

张同洲虽然赞成,但没想到他也会这么说:“你不是说你小学四年级还被选进体校过。”打了两年篮球,后来父母觉得运动受伤毁一生,还是搞文化课安稳,初中又让他回来了。

“那也不是特长啊。谁都能打篮球。”钱越遗憾,“女生还是喜欢这种文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