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你有喜欢的人
——因为我爱你啊
早晨,周星原是被头顶的凉空气吹醒的。方荼准备的这个充气床垫太厚,高过了帐篷底的“地基”防水层,帐外的气温很容易就从外帐撑起的通风口透露进来。
“醒了?”方荼趴在枕头上玩手机,抬头示意头顶方向,“我们今晚把这一面外帐放下来。”
周星原点头同意。“有信号了?”
“有两格。估计是早晨用的人少。”方荼也没什么事,他这几天都没有排工作约客人。在半年冬季的宁古塔,夏季休假再正常不过;连何医生那样大年初一都营业的勤快人,八月也会雷打不动休两周去度假。方荼除了上个月受伤被迫躺平了几天,这么些年头一回在夏天主动休息。但连上网了,还是下意识地看昨天新上市的房源和新成交的价位、同业群里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动向,真是劳碌命。
周星原也摸出手机,揉揉眼睛。他打开网课的列表,规划待会儿去公园门口连上WiFi要缓存哪些集。
方荼突然凑过来看他的屏幕,周星原不躲不避,“啊?”
“你来露营还在看网课???”令人发指!
周星原看好了,淡定地把手机一扣,“那你在看什么?”
因为过于了解,两个人在彼此吐槽上势均力敌。方荼改换方向:“我刚想起来。为什么你的密码是我生日?啊?”昨天他拿起来也没多想,看见输入密码的界面就顺手输了自己的密码。过后才想到,那是周星原的手机啊?
周星原早知躲不过这一问,反复在心里演练过了。他如常地翻身起床找袜子穿,“因为我爱你啊爸爸。”心脏剧跳,但眼皮都不抖一下。
方荼笑嘻嘻地撸一把狗头:“乖。”
周星原耳朵发烫。这他控制不了。在方荼本人面前演“方荼”,比在同龄人面前难多了。
打开他们的迷你保温箱,昨天买的一袋冰块垫在底下,现在三分之二已经化了水,但保存的食物还是凉的。这个方法冷冻不行,冷藏两个人一天份的食物还是没问题的。
方荼主动提起电水壶去装水,“今天我必须喝咖啡了,不然牛奶喝不完。”
大早上的,周星原不会管他。“那你先去刷牙。”
“我去洗手间刷。你去吗?”
周星原才不跟他一起,“你先去吧,顺便扔垃圾。”Comfort Station外面有垃圾桶。
方荼居然被儿子支使干活,新鲜。他一手扎好的垃圾袋、一手倒空的水壶(牙具装在里面),在鸟鸣清风中轻快地走了。
周星原提上自己的牙刷,去了另一个方向、营地深处的洗手间。今天也是一个很好的晴天。
枫糖味的培根家里常买,枫糖味的早餐肠是第一次吃。方荼尝过第一根赞不绝口,宣称可以一人吃一盘。他们于是把一盘十四根都煎了,再煎四个溏心荷包蛋,余油把吐司片煎到脆黄,昨晚的红薯连锡纸焖在火上煨着,一个球生菜边掰边吃。
方荼没有手冲壶,家里只他一个大人喝咖啡,三杯份的小摩卡壶都嫌大。他对品质追求也不高,超市咖啡豆加家用咖啡机就行;出门就带个小法压壶,沏多沏少都可以,凑合的时候甚至可以像茶一样沏第二泡。
他给自己搞了一大杯,牛奶还是用不锈钢奶杯在滚水里温过的。榛子味香飘四溢,是前几天刚买的咖啡粉,超市的咖啡货架上自己拉出豆子来、倒进旁边的磨豆机去自己选参数打粉。磨得多、喝到最后香味就散完了,所以他通常只买几杯的量,可以每周去超市顺带逛逛有的没的。他很喜欢逛超市。
“我们今天去哪。”周星原把荷包蛋配一根香肠,卷在生菜叶里吃。
“先把这个公园逛逛呗。”公园很大,露营区只占一角,五六分之一的区域。河对岸大体是休伦湖沙滩,同侧还有树林和若干步道。水畔居然没蚊子,对方荼来说是新体验。
吃完早饭一起收拾野餐桌,垃圾分类(方荼:“对啊,为什么不等吃完饭一起扔?”),该进保温箱的进保温箱,不适合留在营地的东西都进车里装好。
没狗没孩子的家庭,假期的一天往往从中午才开始。趁整个公园还沉静未醒,他们先开去河对岸看湖滩。
长长一条的公园,也拥有一条长长的湖岸线。过河拐弯后,路边就开始出现带编号牌的停车场入口车道;从一到十二,是连续不断、近与公园等长的带状停车场,上午几乎全空。方荼随便拣了一个拐进去,停车场近道路一侧是树木,近湖一侧是几米高的土丘。有沙土路越过小丘,入口两侧是洗手间、更衣室和饮水点。显然是适合游泳的水域。
二人沿着沙土路走进小丘的洼口,穿过了两侧的针叶林,隧道般的曲折路势一拐,眼前豁然开朗。
五大湖每一个,在岸边看来都无边无际,大得像海。他们生活在安大略湖畔,去美国时路过伊利湖,都没有此刻见到休伦湖这样的感受。早晨空荡无人的寂静湖岸,阳光从身后将两道影子指向蓝色湖水,辽阔湖面像海一般,将浪轻柔送上淡金色沙滩。
潮湿微凉的湖风拂面,方荼看了眼手机,惊喜发现:“好,这里有信号。把野餐垫拿出来,我今天就在这躺一天。”
周星原上周独自在纽约,每天恨不得暴走十二小时,实打实要把旅游的成本都变成见闻装进脑子里,人都黑了一层,只剩眼睛发亮。一回到方荼身边,岂止被拖慢脚步,完全是直接躺平,度假成了真度假。他看四下无人,认命地回车里搬东西:“那我在这练琴好了。”
趁有信号,方荼舒舒服服地在露营椅上跟同事通了个电话。Olivia这层关系厉害,跟大老板吃的那顿饭让他获益匪浅。Michael在地产行业打滚了几十年,哪怕不在一线了,政策和市场动向门清。聊上道之后,说起之前的几桩投资,方荼当然知道如果是以公司名义来买卖,在税率上能有所优惠。一番“请教”下来,大老板会意拍板:让他直接跟财务总监对接。一码归一码,和公司的分成也是要聊清楚的。
如果当初他有公司的支持,或者早一步想清楚、主动找公司争取合股翻建,也许央街上那个房子能拿住。那个房他在手里只持有了不到一年,因为现金流紧张只能扛着炒房税卖了,刨去各种成本里外里只赚了八万多块。不要单看八万块已经是中产一年的收入,以那个房的位置如果当时他能掏出大修乃至重建的钱,再摁一年赚的少说就是七八十万。
现在好,虽然公司要分利,但税率和本金都得到宽松。他可以放心大胆选项目了。钱途一片光明,方荼舒心地关上屏幕戴上墨镜,欣赏他的大提琴手演奏。
周星原没有坐椅子,露营椅的扶手有点碍事。他坐在远离湖水的沙滩尽头,横倒后风吹日晒剥落成白色的枯树芯上。湖风吹动他额前略长的头发。
“这是什么曲子?”
“我和Alena给婚礼排的。”
“刚才我没专心听,能不能从头再来一遍?”方荼调整椅子坐好。
太阳已经升起,阳光从大提琴手身后普照针叶林、沙滩与湖,只有琴身和他的面容掩在阴影之中。原本该是有来有往,一应一答的曲子,此时没有搭档,拉出来像是单恋的独角戏。
每个乐句都被风歪歪斜斜吹散了。方荼不懂音乐,只觉得听起来酸涩;该说新老师教得好,还是夸孩子学得快?
曲终,收弓。周星原才抬眼看他,方荼半思索半笃定地:“你有喜欢的人了。”
高中生的脸惊恐地涨红。
“Alena嘛?”
“没有!不是!”周星原慌张地站起来,“我去把琴收起来。这里沙子太多了。”
这就是有了。方荼忽悠成功,大乐:“讲讲嘛儿子,谁啊?除了Alena也没看到你和谁走得近。是不是夏校新认识的?”
周星原手忙脚乱地把琴装起来,抱着逃也似的往停车场走。方荼逗他上瘾,人在椅子上不动,话一句句追过来:“你们进展怎么样?现在是不是异地啦?异地难不难受?”
“别问了!”
“儿媳妇不带回来给我看看啊?”
周星原把琴放回车里,实在不知道怎么回去沙滩上面对方荼。他的破绽太大,几乎已出卖了自己。他懊恼地盯着后备箱看了片刻,往后耙了一把头发,拉开放衣物的行李袋。
方荼一时不察,只感到一个人影从自己身后跑过去;周星原都没跟他打招呼,直接穿过沙滩跑进水里。方荼顿时慌了神:“喂!”
他起身追到水边,浪快要够到他的鞋尖。“周星原!你回来!回来一下!”
周星原没理他。
方荼马上甩掉鞋子脱掉长裤,追着他下水。即使是八月,现在太阳刚升起来,水温也才二十度,远远低于他们习惯的室内游泳池。方荼出国后多少年没游过野泳了,被湖水冻得骂骂咧咧,还被浪扑了一嘴,但动作不停地快速追上周星原。
“给我回来!”
周星原突然被扯住泳裤后腰,吓得一时手足失措。方荼松了手,架住他的肋下往岸的方向拖。
“哥!你放开我,怎么了?”浪把他的话打回去。
方荼把人拖到浅滩才放手。“你热身了没有就下水?抽筋怎么办?”
俩人湿淋淋地爬起来,周星原看着方荼身上浸透贴身的T恤,“你也没热身……”
“还不是担心你!”方荼气得够呛,嘴里还是湖水的苦味。
周星原抱住他同样冰凉的身体:“哥哥我错了。好了,别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