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水与石
——谁都可以,但他不行
方荼穿着常服就下水,湿透了狼狈上岸去换衣服。
周星原耷拉着尾巴跟在他身后。从明悟自己的感情后,他在方荼跟前就很注意回避,怕自己露馅。此刻只得在心里默默念经:臀大肌是人类为直立行走而进化发达的一块普通肌肉……终于还是垂着头快走两步并到方荼身边。
方荼抹掉脸上的水,周星原抢上前捡起他丢在沙滩上的衣物。方荼湿袜子都没脱,直接踩进洞洞鞋里。突然,他皱眉捏住周星原的一侧肩膀,“这是什么?”
“什么?”
方荼提起他的手肘,扭过去给他看上臂靠近肩膀处的疤痕。那是一圈不整齐的牙印,很淡,细看依稀能看出六颗牙齿的位置。牙弓不大,不是女人就是小孩。“是谁?什么时候的事?”
周星原甚至懵了几秒,才想懂他的意思。“哦……是机构里的一个小孩子。”
自闭症意味着什么?不是天才,不是数字敏感记忆超群,不是奇妙惊艳的画作,不是媒体美化的“星星的孩子”,不是可以在网上贴标签经营个人形象的阿斯伯格。在真实而广大的谱系人群里,“天才”少之又少;人们的生活中看不到那个特殊群体,因为他们中的绝大部分无法方便体面地出现在普通人面前;残忍的现实是,自闭儿童曾被当做精神分裂草率处理,因为有类似的表征。
重度自闭是没有语言,难以沟通,随时随地无止境的哭闹,自残和伤人。八九岁的大孩子发泄起来,需要三个大人才按得住;周星原作为当时在场的男性责无旁贷。之后马上有工作人员带他去做了清创消毒:这些孩子很难保持口腔清洁,老师问他要不要去急诊处理。周星原认为问题不大,他不想兴师动众让方荼知道。
他曾经在面试新学校时撩起短袖给Avery看这个伤口,以辅助关于义工心得的讲述。这不是意外,是照顾谱系儿童的必然;谁都可以知道,但方荼不可以,他知道他会担心。只是时间一久,周星原就把这事忘了。
方荼气愤又心疼地搓那圈疤痕,“不是说就帮忙带带孩子吗,怎么这么危险?为什么回来不讲?”
带谱系孩子可不是普通的“带孩子”。周星原故作轻松:“不是多大的事啊,没必要小题大做。”他真心不觉得受伤值得渲染,毕竟他只是周日去六个小时,让家长们能透透气。有的家长可是成年累月日夜不分地过着那样的生活,个个都伤痕累累。
方荼审视地扫过他的身体:“还有没有受别的伤?”
留疤的只有这一次,淤伤不少,都已经好了。周星原不想撒谎,他选择不说话。
方荼不再看他,拿过自己的东西,往停车场走。“以后别去了。”
“哥?”周星原赶紧跟上去,又是一通讨饶,对不起我错了哥哥别生气。“本来十年级就会很忙,以后如果影响学习时间,我就不去了,好不好?”
方荼哪里不知道他的想法?周星原是什么菩萨转世来普度众生吗?他要是生在方荼的家乡,百年后少不得又是一个林默娘、陈靖姑,能有画像有庙宇的那种。这些民间神明舍却自己行善积德,有没有关心过家人的心情?
方荼把浴巾一裹,直接开到最近的Comfort Station去淋浴更衣。周星原不敢有意见,也默默地冲水换掉了泳裤。他回来以后还没理发,头发长了,从浴室出来就被方荼按在长椅上浴巾兜头一通乱擦。
“哥?你不生气啦。”
“生气有用吗。你又不听我的。”
“我听的啊。”
“义工换个地方做。”方荼当然知道伤人的孩子是无辜的,也知道机构缺钱缺人手,但他不能接受受伤的是自己家孩子。
周星原犹豫地扇了扇睫毛,撩起那双水润润的眼睛巴望着他:“我和Alena想搞一个活动,已经在筹备了……搞完我就不去了,好不好?”机构里有几个中轻度的小孩和聪聪一样愿意画画或做手工的,周星原他们打算着联络沟通其他特教机构,想在downtown给孩子们办一个小展览。一来鼓励家长,二来可以扩大影响力,呼吁社会关注特殊儿童,要是能拉到赞助就更好了。前两天见到Aiko之后,他还讨教了策展相关的问题。
方荼一声叹息。都十六岁了,大人哪里还管得动?
周星原见他默许,终于心里一轻,打起岔来:“你刚才湿袜子都不脱。为什么穿洞洞鞋还穿棉袜啊?”
“要你管。”
“你不会平时去游泳池也穿着袜子吧。”
“穿啊,你能怎么着。”方荼把浴巾卷巴卷巴,“走了。”
周星原察言观色。“你不高兴?”
“我有什么可高兴不高兴的。”方荼把浴巾往车里一扔,周星原赶紧上车。
“我们中午吃咖喱好不好?”
“随便。”方荼墨镜一戴,不看他。
周星原小心翼翼。能气这么久,这次是真气着了,上次方荼这样还是因为他不想换大提琴老师。虽然最后证明方荼是对的,黄筠在教他一些Alex的流水线课程不会教授的东西。但并不证明周星原自己就是错的。
一路方荼都没说话。回到营地,周星原夹着尾巴去准备做饭。
“周星原。”方荼正色。
高中生攥着两个土豆,睁大眼睛紧张地看他。
“会听话吗?”
认真点头。
“不要让任何人伤害你,包括你自己。能做到吗?”
这与周行的家训不谋而合,周星原只是没想到方荼对“伤害”的定义如此宽泛。但他依旧看着对方郑重回答:“我知道了。”
行,这件事就揭过了。方荼把浴巾挂在天幕的吊绳上晾,躬身去拿电饭煲内胆淘米。
周星原试探:“没事了?我以后会小心的。”
“好了,不提了。你看着点手!”
“哦。”周星原把注意力回到土豆刨刀上。
土豆是加拿大特产之一,连自由党新上台的党魁也因为姓氏谐音被华人戏称为小土豆。白土豆脆,黑土豆面,口感居中的黄土豆炒可脆、煮可面,万能百搭好吃,又便宜。
吃上了香喷喷的咖喱盖饭,方荼提议下午出去转转,周星原举双手赞成。来了这么远的地方,怎么能只躺平啊?
沿着21号公路往北,沿路有小镇,有营地,更多的还是农田。视线越过农田,从车上时而可以看到平静湖面。他们一路走一路看,方荼感慨:“连个麦当劳都没有啊。”出发不久路过了一个,当时他还不想吃,没想到越开越荒芜。
周星原掏出手机看地图,“你要吃麦当劳吗?前面有一个,小镇看起来挺大的。”
以方荼的速度开了三十几分钟,进了小镇Goderich。他们先在得来速买了麦当劳,然后下了21号路,去小镇的湖边度过下午。
这儿大概是个景点,一路开过去居然都是收费停车场。方荼最后停在一个餐馆的停车场,穿过马路就是湖岸;行道树底下不少游人,甚至摊开家伙BBQ野餐,显然是个公认的好去处。
BBQ的烟大,方荼登上巨大的岩石往下眺望:这段湖滩是卵石滩。底下几乎没人,他们也不用回去拿露营椅了,多的是大大小小的石头可以坐。方荼几步跃下去,先给自己找了一块平坦舒服的石头,勾勾手让周星原把他的麦乐鸡拿过来。
周星原脱了鞋,在卵石滩上踩了踩,“这儿好有意思。方荼,你去过Tobermory吗?”
Tobermory是沿着湖边继续北上,深入休伦湖的布鲁斯半岛最远端的知名景点。那儿是国家公园所在、宁古塔度假胜地之一,冬天去蓝山滑雪,夏天去Tobermory玩水。周星原看过照片,湖畔是壮伟奇石,湖水蓝得不可思议,而一片湖滩全是扁圆的白色卵石;渐变的湖蓝搭配纯白,如梦似幻。
“我们以后可以去。”方荼理解他的意思,他们碰巧走到的地方可能是Tobermory的平替。“这儿的石头虽然不是白的,但是也有特色,你看。”
外卖纸袋旁边,灰色石头上有一个坑洞,里面是水晶般半透明的浅灰色柱状结晶。周星原惊讶:“这是水晶洞吗?”
“不知道。”方荼随手在脚边捡起一块石头举在他眼前,“看这个。”
“化石!”
卵石滩上大大小小,居然有许多化石。周星原还是第一次在博物馆之外见到化石。俩人边吃快餐,边在脚边挑挑拣拣。“这是三叶虫吧?”
“你问我吗。我不知道。”方荼说,“伸手。”
周星原手心朝上,方荼随手放了块大石头:“来,爸爸的爱。”
周星原愣了半刻。“你看了《入殓师》!”
“我就说我看了啊。”方荼懒洋洋地。
那天他指定是睡着了的,周星原知道。这只能是暑假分开的八周里,方荼自己又借了那张盘回来看了一遍。不论为了什么……方荼居然又看了一遍那部电影这件事,才是比石头更沉的爱。少年激动不已。
周星原把剩下半个汉堡潦草塞进嘴里,光脚跳下河滩去浅水里搜寻。方荼好笑地看着他的身影,在后面懒洋洋地喊:“喂,别找了,你还想找一块更大的啊?再大带不走了。”
他一杯冰咖啡喝完只剩冰块被吸得簌簌响,周星原才终于回来,站直在跟前认真地对他说:“方荼。”
方荼笑着伸手。周星原在他手里放了一片只有半个小指盖大的小石头。
“啊?这么小?”方荼捻起来看,笑个不停。
周星原有点不好意思,“太大的话,不好带走。”
俩人总算是彻底和好了。方荼吃完了东西,也脱掉鞋袜扎起裤脚下水踩石头玩。周星原的目光追随那双在浅水中过于白皙的脚,方荼意识到就防御性后退:“别老惦记剪我的趾甲啊我告诉你。”
“不会啦,你都答应过我了。”周星原顺势问,“为什么你平时不穿短裤?”
方荼给他看小腿上那道疤,周星原曾经摸到过。“知道怎么来的吗?抽筋溺水的时候在石头上剐的。”
他家门口的河蜿蜒南下,汇入江水。水道融合处是百年前的码头、棚户区,鱼龙混杂,本地人说那一片的孩子都是小混混。随着时代发展,在他的童年,江边已经开始兴建江景房,渐渐转型高档住宅区。
隔着新修的江滨大道,与拔地而起的电梯楼相对的是同样在分段施工的江滨公园。江滨一线并不都是沙滩,有些段砌上了石堤和雕龙的汉白玉围栏,在古老的造船厂对面还留有龙舟下水的坡道。
不论公园是否完工,只要没围上的地方,就有附近的居民活动。炎热的夏季,人们习惯在水边消夏。避暑胜地当属桥洞底下,下棋的拉二胡的,摆着音箱唱歌的。老阿姨们跳广场舞,很热闹喜庆的样子,跳完手着牵手同时举起,高喊:“耶稣爱你我也爱你,上帝祝福你!”骇得他一笑。
有带孩子的家庭在沙滩上玩,小的坐在岸上挖沙子,大点的套着游泳圈跟着父亲下水。他在旁徘徊观察,看着有意思,就把衣服脱在岸边,也试着下去在浅水里小心划动。混在玩水的家庭中,看旁边的大人怎么教自家孩子,他就怎么学。他的肢体协调性不错,虽说姿势和标准不沾边,很快也自己扑腾得如鱼得水。
抽筋发生在他已经会水之后,伴随剧痛的是失控的慌乱,腿像突然挂上了重物往下拽,他一时手足失措忘记了如何动作;记忆里瞬间的画面是下沉时上方黄里带绿扬起浑浊的江水,原来从水下半米往上就已经看不到天。年幼无知,那几秒他大脑空白什么都没想,也不曾经历多大的恐惧,茫然中就有人扯住他往上带。
冬泳队的大爷把他拽起来,一边拍着背、用硬邦邦的毛巾用力擦他的脸,一边语无伦次地骂。
让一个孩子夭折在水里太容易。他自己也在停尸棚见过。迟来十多年,方荼终于一阵后怕。
他能接受躺在那里的是任何人,是自己,但不能,不能是周星原。
——
昨天的小周:这人不会后怕的吗?
今天的哥哥: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