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落日与桥

穿过河滩后那条马路，就是上山的木梯级。从山下看不出什么，钻出树丛登上山顶才见着这个瞭望点的景色。

白身红顶的方形灯塔下，周星原读了文保古迹的介绍板。这座灯塔建造于1846年，是休伦湖上最古老的灯站。虽然灯室只有20英尺高，但加上所在悬崖，灯光可以自150英尺的高度辐照休伦湖面。两年前的此时，一场三级龙卷风曾袭击小镇；灯室在风暴中遭到破坏，之后才修复好。白色石墙面如今漆得洁净崭新。

灯塔旁一排长椅，坐下可以与灯塔一同俯瞰开阔的湖面。湖上点点白帆，清风徐来，心旷神怡。这儿什么都没有，只有放松。

周星原却看见方荼埋头看手机：“什么事这么忙？”

方荼一指身后的住宅区：“看看这边的房价。”

这行为太方荼了，让他发笑。周星原也掏出手机，下一步的行程规划显然不能指望家长了，他哥在挨个看这一排湖景房的交易历史呢。

放大地图，能明显找到小镇交通区划的中心。不同于宁古塔的大棋盘格，小镇的道路是网格加放射状，有一块圆环显然是镇上的广场。周星原看了看那周围：“方荼，这里有个博物馆。他们有蒸汽火车，帆船模型，还有坦克！”

方荼歪头扫了眼。“谢尔曼有什么好看的，量产车，遍地都是。等你考G2的时候我带你去Oshawa看坦克博物馆。德国车才有意思。”

“离我考G2还有三个月呢。我们先去看这个好不好？”

“哦，去呗。”

周星原站起来，活力充沛地蹦了两下：“那走吧，他们四点半就关门了。”

方荼才坐了五分钟，就被歇不住的年轻人驱赶。他懒懒地从腰包里摸出车钥匙：“不想走了，你去把车开上来接我。”早知道悬崖上面有住宅有马路，谁爬台阶上山啊。

“哥！我不能一个人开车！还有三个月！”

方荼逗狗一样刮他的下颌。“你对哥哥的爱到底真不真心了？嗯？”

周星原无奈：“爱你我也不能犯法！你快起来。我背你下去行不行？”

方荼哈哈大笑。

休伦县博物馆的藏品远远多于网图。草地上停设的坦克除了有谢尔曼，还有一台LAV-3，都是大路货，但也够小男生开心一会儿了。方荼心想：没见过世面的傻孩子，回头爸爸带你去坦克博物馆和空军博物馆，不得把你激动哭？

Goderich成为休伦湖边这样大的一个镇，跟它的地理位置和历史是分不开的。镇子虽小，却努力展示了早期移民在这片土地建国的一方缩影。农耕展区陈设了那个时代的各种生活场景，烤火的造像身上披覆熊皮，旁边的幼童伸手去摸。方荼怂恿周星原：“想摸就摸。”

周星原缩手，“这应该不能摸吧。”

方荼戏弄他上瘾：“爱我你就去摸一下。”

周星原啼笑皆非：“你够了啊！”

农业区布置在一道半层高的桥上，从玻璃围栏看出去，下面是休伦县内搜集来的老家具和古早生活用品，正对面的墙是过去商店的布景。目之所及都是那个年代时兴的、在使用中被盘得加深发亮的樱桃木色。方荼看得兴致盎然，这种家居风格也不错。

和省博一样，这栋建筑也是在传统外观里进行了现代的扩建。周星原在大堂后部的楼梯来回上下，看光影在透天玻璃墙内的格栅缝隙变换。建筑设计的不是实体，而是空间；不记得在哪里看过这句话，自从他上了心之后，就一次次在这些见闻中体会到设计的美妙。

四点半，博物馆关门前的最后几分钟，周星原才恋恋不舍地从战船上下来。展厅里居然有实物大小的木船模型，还教授如何装弹投弹，两个超龄男孩混在只到他们腰际的真儿童间玩得不亦乐乎。

“来都来了。”方荼伸懒腰。“就在广场那里找个店，吃完晚饭再走吧。”

自博物馆步行过去，小镇的广场环着一圈门店，这一小圈里应有尽有。周星原争分夺秒先去五点就要关门的本地图书馆，方荼则独自在外头闲逛。从图书馆出来看见旧书店，周星原又不假思索推开红框的玻璃门进去。

宁古塔许多旧书店是新旧同售，兼营文具和纪念品。这家小店陈列上没有任何特点，只是普通而陈旧的书架，看起来还有点凌乱。他正在浏览中央长桌上的推荐书目，听见有人推门进来，向店主询问有没有一本新书的二手。

“目前只有全新的。”店主是个白头的老人，“如果你想要二手的价格，等书评人做完他们的工作，一周后会有第一波二手书进入市场的。”

从店里深处，一名蓄须的中年男子拿着两本书越过周星原，去前台付款。老人收了钱，拿出一摞五六本书和笔放在柜台上，“之前的签名版都卖完了。”

周星原惊讶地觑见那个看起来平凡低调的男人拿起笔，翻开书一本本签名。在这个只有几千居民、连手机信号都不满格的小镇上，也有读者，有书评人，有作家。和周星原过去的生活认知有异，这里的文化活动不因地域边远而断绝。

方荼独自在餐厅门口等位，看着周星原一路跑过来。“买书了？”

“没有，拿了两张书签。”作纪念品足够了。“我们吃这家吗？”

“我看这家排队的人最多。”方荼回身指向广场对面，那儿有家中餐馆，“不然你想吃左宗棠鸡？”

周星原冲他笑，“还是这里吧。”

方荼已经领了号，他们站在露天区的围栏花架外等，前面排了三桌人。“心态真好，旁边这么多人等位，还能慢慢吃。我看里头店员也都慢悠悠的不着急。”

一个青年牵着狗从街边过来，外貌看起来二十出头，和方荼差不多，但脸上那股青涩劲儿就别提了，周星原都比他稳重。男生把狗拴在栏杆上，也不去门口取号，一手拿着手机，另一手里提着杯星冰乐，透明杯壁上已经凝满了细密水珠。

店里出来一个穿侍应生白围裙的年轻姑娘。一男一女立在花架下头，男生笨手笨脚地把星冰乐递给女孩：“正好路过，来看看你。”傻气都从脸上溢出来了。

方荼和周星原羡慕地看着那一对儿。

方荼疑惑：“这里有星巴克？我怎么没见到？？我要喝白摩卡。”

周星原掏出手机地图：“最近的星巴克和我们营地一样远，得开四十分钟。”

“啧啧，顺路。”方荼摇头，感叹着情侣的酸臭，“怎么没人给我顺路。”

周星原也不由自主地看那对青春的恋人。

“怎么了，想谁呢。”方荼打趣他。

“没有！”周星原被燎了尾巴，“我就是看那顶帽子好看。”

方荼看着男生头上的棒球帽，普普通通，但想象一下周星原戴的样子……合适，好看，没有周星原戴着不好看的帽子。“喜欢啊？那去问人家哪儿买的啊。”

“不要啦，太尴尬了。”周星原转移话题，“是不是快排到我们了，又进去一桌了。”

但方荼勾上他的肩，盯着那顶帽子若有所思。“儿子，你确定想要吗，我可以过去摘了就跑。”

周星原难以置信，“你要抢劫啊？”

“不是不行。”方荼跃跃欲试。“待会儿你跑快点，我们直接去开车。”

他来真的！周星原惊恐地一把拷住准罪犯的手，紧紧掐住：“不可以！犯法的！”

方荼笑得得意又无赖：“你看看，我可以为你去抢劫，你连为我无证驾驶都不愿意，啧啧啧。”

“我去给你买星巴克！饶了我吧。”

坏人还要落井下石，门上铃铛一响，店员推门出来叫号，解救了窘迫的周星原。

方荼点了炸鸡炸薯条和炸鳕鱼，再来一碗沙拉，绿色的青柠味鸡尾酒。反正有人能开车。吃完晚饭，周星原换上驾驶座，趁夏季日长，还能去一个刚才店员推荐的本地景点。

他们把车停在山下路边，在逐渐降临的黄昏中走上上山的坡道。

小镇有一座高空木桥，是山上步道的其中一段。桥从空中跨过河流，连接两岸葱翠的山。从窄窄的桥上望下去，东侧是流水蜿蜒而来，水中有泥沙冲积而成的汀洲，那些小屿同河畔一样长满自由蓬勃的野草，草色嫩得能用视线触摸到那份柔软。草间一丛丛开着不知名的紫色小花，沐浴黄昏最后的辉光，在河谷的风中抚动。

西侧是河流入湖，那里矗立着盐矿井。盐厂建筑在视野正中，只剩日落时分逆光的轮廓。背景是金色的，晴天黄昏的云，下映着同样金色的，粼粼波光的水面。夕阳已经沉落，那片色彩的领域缓慢收缩变小，愈来愈浓。

方荼注视着湖的方向，没有说话。

“怎么了？”周星原关切，“是不是酒劲上来了？难受吗？”

“没什么。”方荼的声音有点低哑，面容在暗淡天光下映出几分茫然的柔和。周星原鬼使神差地，掏出手机点下拍摄。

方荼被快门声惊醒，生动回到他的脸上。他磨牙哼笑：“长进了啊周星原。”

周星原窘迫地赶紧把手机藏起来。

这么一打岔，方荼的那么一丁点儿惆怅也消散了。“这个角度看，有点像我老家那条江入海的地方。”微乎其微的一点罢了。

“你想家了吗？”

方荼耸耸肩，“我的家早就不在那里了。”

周星原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方荼，我……明天去给你买星巴克。”

方荼失笑，“你能一个人开车吗？还不是得要我一起。跟我自己去买有什么区别？”

少年人也很无奈，“就三个月！我很快就长大了，你等等我好不好？”

“别长大了。”方荼的手梳进他长了的头发，将他的右耳拉近自己，声音低而轻：“现在这样就好。”

暮色一瞬间降临，星子在夜空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