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儿童餐和礼物

他们拔营离开的那天上午，晴了多日的湖畔终于下起了雨。树下的营地并不太湿，二人在细雨中慢慢收拾。

“我一个人就行了，你要不要再去逛逛？”

方荼打哈欠，今早的咖啡又白喝了：“不至于，天天都逛。”他们俩已经把公园逛遍了，观察别人房车的型号和露营的装备，打算下次去一元店买个折叠水箱，就不用每次刷牙煮饭烧水来回走。大部分营地都在门牌号旁装饰了特色的露营主题“门牌”，一家家欣赏过去很有趣味。斜对面营地地块很浅，是对年近八旬的老两口，住的是款最小号的折叠拖车，折叠后比家用车矮、占地约摸只有皮卡的车斗那么大。展开时，先把屋顶撑起，安装门扇，再往两头的帐篷顶下翻开两张Queen Size床垫。虽然没有独立卫浴，满打满算也有两室一厅。方荼看着琢磨，挺适合他和周星原的。

大清早他端着咖啡在营地“门口”溜达，对面友善邀请他坐下一起吃pancake。他跟老头老太太相谈甚欢，还不客气地把别人的房车也参观了一下。

回来方荼就着时有时无的信号在网上看了价，这种POP UP Camper Trailer二手只要小几千，野马也能拉没问题。正在心动，周星原制止他：“平时没地方停。”

“租个车库停呗，一个月两百块。”

“一年才能住几次？车库租金两三千，你随用随租都够了，还不用打理。”

方荼只好接受现实。

周星原还在嘀咕：“方荼，你最近怎么花钱这么铺张？你哪来的钱？”

“爸爸还没死呢，你就惦记上我的钱了。”方荼随口怼回去，“就给你买电脑，你还嫌我花钱？”

“你还买了新腰包，新钱包。旧的也用了几年了，你不是一直都喜欢的吗？怎么想起来换，换的还是同款，有什么必要。”不提不在意，提起来周星原才意识到多奇怪。家里也有什么不一样了，但他还没观察出来。

“跟你有关系吗？”方荼不悦，“可以了啊我警告你。我就喜新厌旧不行啊？再唠叨把你也换掉。”

周星原瞬间闭嘴。

“我开吧，到麦当劳再换你。然后我们直接开回家。”

“好。不去星巴克吗？”

“嘁，去什么星巴克。刚刚指责我花钱的人是谁啊？”星巴克大杯咖啡要五刀，麦咖啡和Timmy在夏天只要一刀。“省点钱爸爸给你买开心乐园餐。”

周星原忍俊，没有拆穿：他们没吃过几次麦当劳，但每次方荼都买开心乐园餐，明明自己要买、还理直气壮要他吃。周星原忽然心里一动：方荼是不是……一定是了。方荼小时候没有吃过大人买的儿童餐。

野马驶出公园里弯弯绕的土路，上了宽敞大道21号公路。流行乐广播播送一首似曾相识的歌，周星原听出来了，就是方荼洗澡的时候唱的那首，果然他又跟着哼起来。

周星原疑问：“这首歌是不是有中文版？我好像听过。”

“有吧。”方荼出国前的最后一年住在颜晶家里，姐姐带他玩了好些地方，包括跟她的中学同学一起去了几次KTV。颜晶有个同学在那儿做主管，还拿哈根达斯给他；说从类似Costco的会员仓储超市麦德龙进的货，比外头便宜，KTV的员工随便吃。至于那首歌……几乎每个女孩都会唱，现在他不记得中文名字了。只记得当时觉着哈根达斯真好吃啊，因为甜颜晶齁得难受，都让他吃了。想起这些，他自嘲地笑了笑。谁想得到呢，哈根达斯在国外只是普通超市货。

周星原看他似乎心情不错，就提起话头：“我上初一的时候，有一次我们当地的都市报来学校采访。”

“嗯。采访你了？”

“没有。他们采访高中部竞赛班的。”当时记者在学校办公室里，赶上老师在装订期中考优秀作文的复印件。记者拿了一本。难得那次考试周星原写得对了判卷老师心里的题，也上了“优秀作文”。都市报挑了三篇作文发表在周末的副刊上，就有周星原的那一篇，周行很为此高兴。

方荼现在听来也替孩子高兴，与有荣焉。这种事可与他自己的学生时代毫无关系。

“后来过了一个星期，老师叫我去办公室，给了一张汇款单，是五十块钱的稿费。”

“八百字作文，五十块稿费，还不少了啊？”

“对。”五十块对当时的初中生不少了，他一个月也只有三十块零花钱。而且这五十块是他第一次自己自己的收入，意义非凡。“我妈当时挺激动的，因为我文科一直弱项，没想到还能发表作文。她居然主动问我，能不能请她吃肯德基。”

方荼也跟他一起笑出声。周行竟还有这一面。

“我们去肯德基点了两个套餐，加一个玉米棒，花了三十五块钱。那时候觉得还挺奢侈的。”

“你们平时不怎么吃快餐吧。”

“对啊。小时候我以为她是嫌没营养，后来才知道单纯是为了省钱。现在想起来其实很有意义，毕竟只有一份收入，要不是她厉行节俭，就没有现在留学的钱。”

方荼腾出手薅了把少年的头毛：“没事，在我们家想吃什么吃什么，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哥哥都会挣回来的。”

周星原任他瞎薅，长音带笑：“哥——我在跟你分享童年，不是要零花钱。”

“我知道。”方荼打灯换线，拐过去就是麦当劳了。“你进去买吧，我懒得下车。”

周星原应了好，拿起方荼的钱夹下了车。

“一个大杯冰咖啡，一份大薯条，一个开心乐园餐：要鸡块，小薯，牛奶，书。两个巨无霸，二十块麦乐鸡。信用卡。”

店员把POS机在柜台上转过来，周星原刷完卡走到一边等餐。

他把方荼的卡收回钱包里。还是宁古塔本地品牌Roots二折的姜黄色短皮夹，新钱包的卡位跟旧的差不多，最外层插着前几天在湖心岛Aiko给他们俩拍的拍立得照片。周星原往照片背后一摸，果然旧的那张还在，不禁微笑起来。那是过去放在旧钱包里的，九年级学校picture day拍的照片小样。他拿回来给方荼看，方荼夸张地说拍得太好了，学校请的免费摄影公司一向专出黑照，从没家长愿意付费买底片。居然能给他拍得这么好，这不得剪下来放钱包里？然后不顾他本人尴尬（或许就是为了看他尴尬），方荼真的放进钱包里；就这样放了大半年。

周星原把照片抽出来端详。才过去才几个月而已，已经觉得过去的自己蠢得不行。他翻过来看照片背后的拍摄日期，忽然注意到相纸边缘有小半个很淡但清晰可见，发黑的血指纹。

出发前说到麦当劳换手，方荼挪到副驾等着，看周星原抱着两个大纸袋、一个饮料托盘冒雨跑过来上车。方荼接过东西，把浴巾递给他：“擦擦。吃点再走。”

只是到停车场这十几米，没淋多少雨，周星原随便糊弄几下就把浴巾丢到后排。方荼拆了纸袋，先把自己的大薯条掏出来。一口冰咖啡搅匀前沉底的糖浆，再配一口热腾酥脆、滚了细盐的薯条，盐花溶在又甜又凉的舌面，是小小的味觉炸裂。

周星原吃着自己的汉堡，让嘴忙碌就不用说话。他还没想好如何面对如何处理这件事。这怎么看不是小事或者误会。方荼不说，不知有什么隐情；他很担心，但必须尊重，他从没想过跟方荼对着干。不探究，周星原的“处理”只能是处理自己的心态。

回到家已经半下午，周星原跑上楼去大堂借行李车，俩人一起把东西都卸了。“这些收哪里，家里还是储藏间？”上周他从美国回来时，方荼为露营置办的东西就摆在起居室的地上。现在总不能还放地上。储藏间也装不下了，充气床垫叠起来得有30寸行李箱那么大。

方荼看了眼他手里的帐篷。“这些留车里吧，我来处理。把厨具和衣服什么的带回家就行。”

方荼把车又开走了。

回到家，周星原先去洗衣服浴巾，然后归置生活用品。把方荼的牙刷放回主卧洗手间，给几天不见的波士顿蕨补了水。他突然模糊地想到了什么，快步走到壁橱前拉开挂着夏装的那一格，点数过去：方荼的T恤少了一件。方荼的衣服他都有数，除了身上穿的、行李和洗衣机里的，这里还少了一件。跟旧腰包和旧钱包一起失踪了。

过了半小时，方荼回来了。“行李车还了？”

“还了。”周星原拿出一个圆筒，是刚才他还车时前台给的。“我在波士顿买了一个纪念品给你……用你的钱。刚刚寄到。”

“啊？”方荼惊喜，这是第一次收到礼物，管他花谁的钱呢。

周星原揭开那个纸筒，他自己已经验看过了。里面是一张《粉云》的复制品，尺寸不大，画面只比A4大一圈。但印刷精美，色彩看起来和他记忆中的原作差不多。

方荼可太高兴了。“哇！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

“我又不瞎。”周星原都不知道自己的口吻中有丁点儿名为哀怨的情绪。他坐在餐桌旁，托着下巴欣赏方荼喜出望外的快乐面庞。“正好在那里看到了。可惜没有框。”

“框我可以自己配！”方荼亢奋不已，“早知道我刚才就带框回来了，你不知道我有多少画框。”

“你去哪了？”

“恶龙的宝藏山洞。以后带你去看。”恶龙喜滋滋地将新的宝藏收入囊中。“你不知道，你住的那个房间原本是想装修成这个主题的。当年没经验设计得不太成功，现在我可以把我自己的卧室好好搞一下了。”他拿着那个纸筒进了卧室。

方荼那个光秃秃连床架子都没有的潦草主卧，要为了一幅画装修吗？周星原有点意外。他也太喜欢这幅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