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本万利》
第二卷·粉云

2-11 我没有个性,怎么办?

——你能不能夸夸我?

第一天作业很少,只布置了阅读,周星原读完就去练琴,打算晚饭后再看网课。听琴声歇了,方荼喊他吃饭。

“方荼,你这周五出去吗?”

方荼奇怪,“出去啊,怎么问这个。”

“哦,你去哪?去城里吗?”

从来周星原都不过问他的“私生活”,他顶多临走发一条今晚自己吃饭不用做我的。今天是怎么了?方荼一手饭勺一手碗,歪着头看他:“去,去城里相亲。你也想去啊?”

听到方荼把他打野食的活动称作“相亲”,周星原好笑中又夹着无奈。“黄老师问我要不要把课调到周五晚上。”

方荼一听,“啊?她住downtown没有夜生活吗?不对,周五晚上不该有演出??”

“对。老师的意思就是我现在练习时间有限,可以周五或者周六选一天去观摩排练蹭演出,散场后再上课。我想这样的话,周六你就可以好好休息、不用早起送我了,周五晚上你如果忙,忙完来接我就行。”

蹭演出听起来合算,这时间统筹安排也一点毛病没有,但方荼怎么觉着怪怪的。俩人一起进城,儿子去上课、他去寻欢作乐,还得看着点穿好裤子去接小孩下课?这搁谁不阳痿啊?

见他面色不善,周星原赶紧补救:“周五是不是不方便,我跟老师改周六晚上吧。对我来说都一样的。”

周六晚上是亲子时间。方荼妥协:“就周五吧。吃饭。”

周星原亮晶晶地看他:“好!音乐会一般九点到九点半结束,老师还要收拾东西,我上完课也得十点半到十一点。你不用急着接我的,什么时候方便再来。”

话是这么说,可人家老师是独居女性,结束工作也要休息,怎么能让这么大孩子赖在那儿等家长?如果十点半下课,他最晚十点就得出发去接儿子。本来方荼的工作时间就和大部分人相反,这还怎么过?他总算感受到了中年家长失去性生活的普遍无奈。

周星原的新学校,说起来只是华人区里排名好看的公校之一。学校的特色Art Programs自有一套申请面试流程,他在美术方面又零基础,当然与之无缘。春天来面试那回,面试官带他简单参观了学校,当时艺术教室正在上课所以不曾进去。彼时他表达过兴趣,Avery许诺以后可以带他来看。

入学后他给Avery发了消息问候,也提起能不能聊聊自己申学需要作品集这件事,希望能有机会了解艺术项目里如何学习。午休时Avery带他走进Art Workshop,“这边是暑假前九年级的作业,我们在整理,准备布置今年的学校开放日。”

周星原走近那些靠墙放在地上的展板,一股强大的视觉冲击扑面而来。

这种冲击不仅止来自于技法。Teenagers深度有限,最了解最关注的都是自己,他一块块翻过去,看见各色表达自我的作品,迸发张扬而澎湃的力量:那是周星原从来都没有的,强大的自我意识和信念感。

方荼在学校门口接上他,琴已经在后排放着,野马汇进晚高峰去往城里。“你在车上看手机,眼睛会坏的。”

周星原正在回复FB上Will关于AP课程的分享。Will上的是以美本为目标、自带AP的双语私校,他和Alena给的学习资料都很有帮助。回完帖子,他关了屏幕,“还好。”

方荼瞥他一眼。“怎么了?不开心?”

周星原很难解释这种丧气。“方荼,我担心时间不够了。”看到同龄人高超的创作技巧、近乎成熟的作品,而自己连创作形式都还没确定。虽然艺术项目里的学生人数很少、也未必是周星原申请学校的直接竞争者,但这种就在身边的强大存在感给到周星原的压力是空前的:有一个他不了解的人群,领先远在他目之所及之外;而艺术思维不是按部就班学习、增加学习时间就可以爬升的领域。

“啊?”方荼没明白。“学累了?那就少学几门,AP不要念了。突然一下子加这么多课,谁受得了。只上高中的基础课程就是了,你没问题的。”

有些事不想则已,一旦有了那个念头,就很难完全扑灭。如果不来新学校,他不会知道其他同龄人可以多优秀。这种震撼翻起了他压抑的自卑。来自城市的做题家周星原,前十六年没有想过“副科”是这么难,而自己会被“作品集”三个字压垮:

“哥哥,要是我申不上大学怎么办?”

“不至于,哪有申不上大学的,看看你学校的升学率!你得认识认识你自己。你很优秀了好不好?”

周星原苦笑:“嗯。”

方荼空出一只手从腰包里摸出芝麻糖来:“吃点甜的。”

又是这招,但周星原受用了。整片太大不方便吃,他拆出来掰了半片进嘴、半片趁红灯喂给方荼。方荼张嘴把糖卷过去,快速舔掉他指尖上芝麻屑。

“你干嘛!”周星原吓了一跳。

方荼才莫名其妙,“啊?我开车呢,你不要一惊一乍吓唬司机。”

周星原的手指握在掌心,扭头看外面的车流。这是他前所未有的迷茫时刻。

公校对本地学生是免费的,但留学生的学费是一万四千刀每年;这还是当时中介看他们实在没钱上私校、给指的“明路”。所以当方荼说一年一万刀的房租算了吧,他怀着愧疚还是接受了这份好意。

他上学的路是钱铺出来的。从七八岁就开始独立买菜的单亲子女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怎么能卡在这里?不论再难走,他只能向上向前,无路可退。

把高中生在音乐厅放下,方荼兜了一圈开去Church。为了接孩子下课,他居然去酒吧不能喝酒,荒唐。

Jeffy坐在吧台前招呼他:“Lucas!这儿。你喝什么?”

“巧克力奶。”

不仅Jeffy,吧台后的老板和调酒师都毫不客气地笑了。

他只得解释:“开车来的。我十点前得走。”

调酒师看看时间,刚五点多:“来一点酒精度低的不要紧,我们也有花式咖啡和无酒精鸡尾酒。”

“行。”只要不喝太烈的,他也不觉得自己会出什么岔子。“先来个披萨。”

“很好,你赶上了披萨半价时段。”Jeffy笑着冲他身后挥手,“嗨!”

Jeffy的朋友们陆续到了,几人转移到小圆桌,一起点了四个披萨、一份Nachos,各自要了饮料。方荼选了无酒精起泡酒,玫瑰味。闻着很香,但能尝出糖精味儿黏在舌根,凑合喝。

边吃边聊,干完披萨、第二轮饮料端上来时演出也开始了。跨性别舞者很能互动带气氛,场内瞬间热烈起来。方荼少来这种吵闹的消费场所,他还是更喜欢窝在家里。但灯光和喧笑的氛围感令人上头,第三轮Jeffy和朋友们点了Fireball Shots,他点了伦敦雾。

“Lucas? 你手机亮了。”Jeffy微醺地歪在椅背上,踢踢他的小腿,指指腰间。

方荼从腰包里摸出手机一看,九点三刻,这是他设的第一个闹钟,提醒自己该准备走了;待会儿九点五十五还有一个。“我去一下洗手间。”他比划着用口型说。太吵了,这个距离都听不清。

他去洗手间放水,出来时有人迎面跟他说“嗨”。隔壁桌刚才翻台了,这是隔着过道坐在他斜对面的新客人。方荼也礼貌说了“嗨”就错身出去。他不喜欢肌肉过厚而线条欠缺美感的,穿卫裤显大小但同时也显得不太聪明。

Jeffy趴在椅背上笑眯眯地等着。“怎么样!”

“什么!”他喊回去。

Jeffy凑到他耳边,“刚才有人想认识你。见到了吗?发名片了吗?”

方荼现在可不敢见人就发名片,他给Nathan发的名片招来多少事情。“没有。不是我的类型。”

Jeffy揶揄他:“不要太挑剔!是不是天天对着你弟弟,现在谁都不够看了?”

这也不假,自己亲手打理出来的谁能比较?方荼抚掌大笑,招手让服务生走近:“再来一份玛格丽塔披萨打包。分账刷卡。”他转而给Jeffy解释,“我得走了亲爱的,今晚谢谢。什么时候你单身了第一个告诉我,OK?”

Jeffy收下他的恭维。

下课前,黄筠问:“还有问题吗?”

周星原确实有问题。“老师,都说艺术是共通的,我……我在学校看了一些艺术项目里同学的作品。”他点开手机相册给黄筠看,“我看他们的东西时,能看到强烈的个性和信念感,好像每个人都有很多迫切想要表达的东西,但是我没有。我没有,怎么办?”他天性平和规矩,与特立独行从不沾边,过去也从没谁要求他有个性。比起自己,周星原更关心世界。当他需要创作,才感到了“自我”的匮乏。

黄筠眼里这是多虑。“你才几岁,基础都没打好就想要风格了?除了极少数真正的天才,青春期的张扬个性都是哗众取宠罢了。我拉琴快四十年了,你看我有多强的个人风格吗?”她皱着眉头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学生的目光追着她。

“周星原。你太放大自己和别人的差异了,并不是只有极端的个性才是个性,差异也不代表优劣。你看看身边大多数的人,他们就没有个人魅力吗?”

周星原茫然。

黄筠坐回凳子上,注视着他的双眼缓慢摇一下头:“平凡不是普通。感染力不靠炫技。”

下课比计划的早。周星原提着琴下楼,电梯里没信号,那条消息前的灰色小圈转啊转,下到一楼才发出去。他打算在公寓大堂坐一会儿等等方荼,却看见有车停在大门外的上下客区,野马标志性的尾灯亮着双闪。

“方荼!”

方荼倚在车头吹风,手里烟烧了大半。看见孩子出来,伸手在楼门口垃圾桶顶上的烟灰盘里戳熄,拆了粒黄色的荷氏丢嘴里。

但周星原凑近他动动鼻翼:“你喝酒了。我来开吧。”

方荼哼了一声,你是狗鼻子吗。“这也闻得出来?”

“没闻出来。但你肯定喝酒了,不然抽烟干嘛?”周星原装琴上车,不由分说地占据了驾驶座。

方荼服气。“给你带了宵夜,吃点再走。”

“你酒驾过来的。”

“你有执法权吗管那么宽。”

周星原只是担心他的安全,欲言又止。

方荼催着他吃东西,就差送到嘴边了。“披萨怎么样?”

“好吃的。”酒吧的披萨没有瓦楞纸盒,拿两个纸盘子上下一夹就算简陋的打包。还热着,饼底酥香,他也确实饿了。“相亲怎么样?”

方荼爽朗地笑起来。周星原也后知后觉,哥哥出去玩但是打包宵夜提前来等他下课,他那一点小小的嫉妒实在很不应该。喝酒的明明是方荼,但却是他想要冲动问出,我是你最重要的人吗?

开了口急转直下退而求其次,“哥哥……你能不能夸夸我?”

方荼惊笑:“你还想怎么夸啊?你秀外慧中,哪里都好,特别完美。自信点宝宝,你可是我一见钟情才拐回来的。”

这人喝多了之后胡话张口就来。周星原后悔极了,羞赧地把披萨边堵进嘴里,关了双闪打左转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