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4 苹果

他们工作团队打水上出租，新娘和新郎倒是自己坐渡轮、一路走一路逛，一路找过来的。

Sisi今天穿一袭蓝色扎染的细肩带长裙，披着米白带流苏的大孔洞针织披肩，头戴米白宽檐凉帽，帽侧系着两朵最常见的淡粉色康乃馨。Don则是宽身米白短袖加蓝色牛仔裤，颈上和恋人搭配的扎染三角巾，头上是巴拿马草帽；他的淡粉色是上衣胸前装饰性大口袋上很小的一簇绣花。俩人都穿着罗马风的棕色细带皮凉鞋，全身搭配从质地到色彩处处呼应。

两个女生是第一次见到这对恋侣，Alena在心里惊叹：难怪周星原昨晚转达方荼的要求，让她不要穿着瑜伽服就出门，至少浅色裙装……

Aiko直接脱口而出：“他们好般配啊！像来拍时尚杂志的！”

呼应装饰到每一个细节，又要显得自然大方不费力。方荼得意地想：Sisi和Don本人就是诠释婚礼美术风格的灵魂核心，百闻不如一见，这下他们该都知道这场表演追求的是什么了。

他三两步跑过去迎接甲方。新人今天显然也满怀期待，Sisi看见他，微笑招手：“Lucas! 早上好。”

“早！”方荼突然愣住，“你怀孕了？”

“是啊！”新人对视一眼，眼中流光溢彩。“上次见面还不明显对吗？”

方荼激动不已：“太好了！恭喜！这真是……最棒的消息！”

Aiko在后面几米外吃瓜：“周星原，你哥对养孩子是有什么执念。”

但方荼已经领着新人过来了。“这是Aiko，我的合伙人，也是Sisi的美院校友，待会你们可以聊聊。周你们见过了，这位是Alena，周的朋友和搭档。来，朋友们，这两位就是我们的主角。Sisi是插画师，她的画你们一定都看过。Don做字体设计，请柬、餐巾和其他物料就是他亲自设计制作的。”

几人彼此问过好，Aiko自然接过了接待的工作，方荼去通知餐厅准备试菜。

周星原和Alena紧张地在刚布置完的表演区准备。这是patio区里垫高的一层，搭配餐厅原本的夏季装饰和平时爵士乐演出的舞台照明，方荼调了射灯的位置，只加了很少的道具。和那些动辄花墙花海的婚礼现场很不同，他们这个Show主打的就是小小的浪漫情调。

方荼和经理确认完，带着店员到露天区收拾出给新人用餐的小圆桌。西式婚礼通常在午间举办，仪式后有简短的自助冷餐会。但方荼想要追求自然光照效果，和甲方协商选择晚餐时段。他指着射灯着给新人解说：“这个灯会照在这里。自然光从西侧来，演奏结束的瞬间这个灯会亮起——现在不明显，先看个意思。”

新人双双点头。之前方荼每一步设计都和他们邮件确认过，确保每个环节都在细节控甲方的认可之下。因为他们不放心露天场合的环境效果是否可控，八月底方荼来试音走台时连大提琴都让周星原带过来了。

今天两把都是Alena的琴，终于不至于像暑假在美国排练时那样对比惨烈。周星原在天才同伴的衬托下还有些生涩，但琴声跟方荼平时听他那把免费入门琴已经天差地别。

方荼站在舞台侧方守着灯控，一边跟Aiko小声聊：“周星原今天用的这把琴，听起来很高级啊。”

上次来走台时，Aiko也听过周星原自己的那把琴了。她回忆起来，“是哦？今天这个演的，一听就专业多了。这琴至少得几万吧？十几万？”

文盲方荼惊了：“这么贵？不是只有钢琴贵吗？”

“你当买白菜啊，还论斤称，大的贵小的便宜。”Aiko“嘁”了一声。“方荼，你不会以为大提琴便宜才给你弟学的吧。学乐器就没有省钱的，我同学学长笛，小多了对吧？”她比划着粗细和长度，“这么小。六、万、美金哦。”

方荼是真没想到。“六万美金？都够给一卧一den湖景condo付首付了！”*

Aiko伸长手臂，越过四十厘米身高差、装腔作势地拍他的肩：“变卖家产收拾收拾给你弟买琴吧。别抠抠搜搜耽误人成名成家了。”

乐声停。一，二，三，方荼在心里数着，摁亮了台上的射灯。一身白衣的少年起身，走到舞台中央举起手。同时从用餐区后方一束追光打亮，接引他走下舞台，走到新人面前。

Don扶了Sisi一把，两个人起身鼓掌：“Bravo!”

方荼也走到舞台边，躬身伸出一只手请Alena下来，牵着她的指尖到台下。仅有的两位观众都很满意：“非常期待你们的正式演出，一定会给来宾大大的惊喜！”

几人客套完，方荼鼓励地拍拍两位乐手的肩，让Aiko带他们去吃工作餐。他坐下来陪新人试菜。“花也订好了。跟上一版设计差不多，这是花店试做的，你们过目。”他把平板立在餐桌上。

“这个蓝色？”

“是一致的。摄像头加上环境光有色差，但实物和布景是一致的。如果需要的话，我明天让花店送一束给你们，看看和婚服是否合宜。”

“好，麻烦你了。”Sisi回味了一下刚才的场景。“我很喜欢最后的小设计。那棵树是你带来的吗？”

“对。现在你知道我看见你怀孕了有多开心。”方荼和两位客人会心一笑。

另一边，Aiko带着两个孩子在餐厅里吃工作餐。说是工作餐，其实就是方荼买单。人手一份餐单，Aiko豪爽地说：“放开了点！不要给你们的黑心老板省钱。”

Alena犹豫地问：“不是说这个婚礼预算很少吗？”

周星原模糊知道，方荼出于什么目的，是无所谓自掏腰包让Alena舒服些的。他指着女孩手上的餐单，“我上个月来过，你可以点这个，这个也好吃。放心吧，我哥说得最多的话就是想花就花，他会去挣。”

女孩们显然都觉得好笑。

等餐的间隙，Aiko问他们：“方荼给你俩开多少工资？不会两顿饭这点小恩小惠就骗你们打白工吧？”

“我是打白工。”周星原说，“哥哥给Alena开了一千五百刀。”

Aiko杏眼微睁。之前Janice的婚礼花了四万五，算是中档开销，代表性的数字；这场婚礼各方面规模都小得多，除了新娘自负的礼服和婚戒，总预算只有一万两千刀。方荼把超过十分之一的预算给了一个乐手，比给她的都多。作为方荼的合伙人，她多少知道这个case的开支：餐厅包场、宾客包船、花艺和舞台装置、用餐时间请的爵士乐队，加上给自己分的利刨除去，方荼跑前跑后、又出设计又出劳力又攒人，恐怕是自己一分不拿全都给Alena了。

Alena见她神色惊讶，疑惑地问周星原：“很多吗？”她没跑过商演，完全没有概念。

周星原比她好一点，因为顶替老师上过一次台，知道那次给大提琴手的是两百左右。Nina要从课时费里把钱退给他，他没要，毕竟是自己非要跟着去的。这次哪怕Alena做了编曲的工作、出了琴，还要额外排练走台，一千五和两百也不可同日而语。他斟酌地回答：“我哥说要尊重艺术家。”

Aiko琢磨上了。方荼这样见钱眼开的人，能给不懂行情的小姑娘开这么大方的薪水，说明这孩子有什么投资的潜力。总不能真是当准儿媳宠着，他那么宝贝的亲儿子都还一分钱没有呢。

外头一桌先吃完了，方荼喊他们出去跟甲方道别。Don扶着Sisi走了，方荼进来他们这桌坐下：“今天干得很好，辛苦了。大家下午都没事吧？咱们出去玩？”

Aiko欢呼：“团建！方扒皮埋单！”

Alena茫然：“什么……团……”

方荼憋着笑给她解释：“Team building.” 这个team太奇怪了，中文磕磕巴巴的华人孩子，和中文比谁都溜的日本姑娘；不在移民国家都见不着这种组合。

“去哪里？”

“去摘苹果。想去吗你们？刚才Don说他们昨天刚去过，现在正当季。”方荼征询地看周星原，“最近学习太忙了，上礼拜中秋节也没好好过。带你去补过节？”

“好。”周星原轻声答应。他哥不是不吃苹果吗？为什么？

两个女孩都举手同意。方荼让Alena给继母报备，他把采摘农场的地址和联系方式给她。Aiko已经估摸着领会了方荼要笼络女孩的意思，积极怂恿：“咱们拉个群吧，方便点。大家都有什么呀，QQ？微信？What’s App？最近刚火的Telegram你们知道不?”

Aiko把群拉起来了，群名就叫【❤️☁️⭐□】。她解释：“我最大，按年龄排，老板殿后。”两个高中生都没意见，Alena夸赞挺可爱。

“为什么我跟你们不协调。”方荼自己动手，给改成【❤️☁️⭐🖼️】。

有了群，集体感顿时就凝聚起来了。

方荼起身去结账。“你们都吃好了吗？吃好了咱们就走。道具放这里餐厅会收，Alena的琴拿好就行，待会我来开车，你们都休息一下。周星原，你有什么问题？”

周星原正跟另外俩人一起看着他，以为自己的目光在群体中不明显，没想到突然被点名。“没有问题。”

采摘农场是宁古塔一贯的家庭活动目的地。过去的整个夏天，方荼隔三差五在家长群里看到别人交流去了哪里哪里，哪里樱桃熟了，哪里水蜜桃没抢着，哪里的配套游乐设施又新又好。虽然家长们说大孩子已经对这种活动兴致不高，但方荼和周星原都没去过，他是很期待能带周星原去的。

女孩坐在后排聊天，Alena问Aiko怎么学的中文。

“你要提高中文吗？看电视剧呀！”

“我妹妹就看电视剧……但是我觉得不太好看。”

“那你肯定没看过《甄嬛传》。我跟你说，这部一定一定要看，特别好看！我都看三遍了，不看不是中国人。”

车里另外三个中国人三脸茫然。

抵达Don推荐的苹果农场已经下午三点多了，全天最繁忙的时段。但因为是周一，人流量尚可。方荼排队买了四份门票，拎着四条绿色的腕带出来，发到每个人手里让自己贴。周星原揭开自己手上那条，默不作声就给方荼的腕间贴上；方荼反应过来，也顺势把自己揭开的腕带给少年戴好。

五颜六色的大丽花开满进入农场的路边。他们看见拖斗巨大、载着坐人的稻草墩的拖拉机。一块路牌插在旁边：现在供应三个品种可采摘，口袋自取，按袋算钱。试吃的桌子就摆在路牌下，三款苹果每种一小盆，桌上有小刀，自己切来吃。

方荼从每个试吃果子上切了薄片分发，哪个品种都各有千秋。Aiko很爱吃苹果，拿了最大号的口袋、拉着Alena率先上了拖拉机。周星原拿了个小号口袋，落在后面牵住方荼的衣摆轻轻扯：“方荼，你不是讨厌吃苹果吗？”

“没有讨厌，不爱吃就是了。你不也不爱吃。就当逛公园嘛，你看她们多开心。”

稻草墩子坐着有点扎屁股，但每个人都在亢奋中，毫不介意。拖拉机的发车时间到了，一启动前轮就轧进土坑，全车人边晃边哎哟，周星原赶紧抱住方荼。方荼对儿子的依赖很受用，腾出手搂他：“过来点，不会掉下去的。”

拖拉机大约是农场游乐的一环，居然兜了一圈在出发点目之所及的地方就停下了，目测离门口不到两百米。司机是个大胡子叔叔，跳下车给他们示范如何采摘：熟了的苹果只要拧一下，苹果蒂就会从枝头脱落了。

方荼和周星原嘀咕：“原来苹果树这么矮。我还以为能爬树呢，有点失望啊。”

周星原观察：“你看树根那里。这是把高产品种的树枝直接嫁接到根系发达的品种上。果树很多都是这样处理的，长得矮也方便摘。初中生物课就学过了。”

方荼在学校就没好好学习过，从来得过且过混日子。反正公校的目的是扫盲，没人管他，他又不升学。现在觉得自己好像是有点无知，白比周星原多上了三年。

他们往一排排的苹果树间走去。方荼看见果子顺眼就随手摘，摘了咬一口酸就往周星原的口袋里丢。周星原劝阻道：“你也挑一挑啊，不要浪费。”

“那你挑。”

周星原不确定到底能不能在这儿吃，毕竟是采摘农场，不是自助餐厅。他挑了一个高处很大的，色泽也晒得均匀，犹豫过后还是在衣服下摆擦了擦，先自己尝了一小口。

“这个甜的。”他转过光鲜的另一面给方荼。

方荼接过去，转回到他咬过的地方吃起来。“嗯。这个又甜又脆。哇，新鲜的好香，水还多。”

周星原有点尴尬，“你先吃，我去看看她们。”

后面两个女孩在说悄悄话。Aiko本来就亲和力一级棒，女孩子之间又熟络得很快。

Alena跟一见如故的小姐姐倾诉：“我想自己赚钱……”

出一分力气赚一分钱是最费劲的，钱生钱才快。Aiko问她有本金没有？求稳不着急的话买美股ETF，想赚快钱的话可以加盟方荼的炒房事业。

周星原钻过果树的间隙从另一垄跑过来，“我发现高的比较甜，底下熟的都摘完了。要不要帮你们摘？”

Aiko把女伴交给他，“我去跟方荼讲两句。”她给Alena一个让她放心的眼神，往方荼那边跑走了。

“怎么了？”周星原问他的朋友。

Alena低着头，摩挲手里红了一半的苹果。“上周中秋节，他们去Angela的外公家吃团圆饭，说不方便带我，我一个人在家……”

周星原一时语塞，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男女有别，他也不能像对待方荼那样给她拥抱和拍抚。

“我没事的，就是想尽快独立出来。”Alena仰面对他笑一笑，“走吧，去摘苹果。”

方荼和Aiko在旁边一道，看着白衣少年和绿裙少女，他拿出手机从果树枝叶缝隙间偷拍。老父亲满意地喟叹，“多般配啊真的是。”

Aiko看不下去：“你到底想干嘛？”

“不干嘛。”方荼恶劣地捏她头顶的丸子，“这能增高吗？你怎么不梳一串糖葫芦？”

Aiko对他拳打脚踢。

周星原踮脚摘下一个苹果拿在手里，“这个不给你，下一个给你。”

Alena笑不停：“知道啦，最红的你要留给你哥。”

周星原心间徘徊不去是，讴歌方向盘下方、皮质的缝隙里有血渍。要不是今天开这辆车出来，他都不会发现。暂时不确定讴歌是不是第一现场。只能知道，事情该是野马回来之前发生的。

备注：

*den：非常规的小房间。比如没有窗户或者没有壁橱（非卧室）的房间就会被归为den，在公寓里通常设计为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