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5 I do.

几天时间在方荼的这里查查那里补补、紧张焦虑又期待中很快过去了。

舞台上是方荼为了省钱，用Home Sense清仓的高支埃及棉床单熨烫后自己钉的背景板，白色地面上一共六块大小高低不等、前后错置的群青色。夹在其间是两个近人高的淡金色空画框，一左一右。舞台正中的群青色衬着从背后架起花盆、枝繁叶茂垂下的香柑树。

蓝白两色群青舞台周围布置着飞燕草、翠雀、桃贝母和铃兰。飞燕草最高，花箭是白绿蓝紫的渐变；翠雀提供另一种蓝；桃贝母的高度在二者之间，一串串大铃铛有仿佛沾满粉末般哑光的暗紫色、清新的嫩绿色两种；铃兰繁茂的一丛丛葱绿在最前方，细碎的白色小铃铛掩映其间，小得看不清花瓣上绿色的中脉。

游船原本就是白蓝两色的涂装，今天同样装饰了深蓝浅绿花卉。今天的dress code是以白和绿为主的浅色，深蓝亦可。日暮时分，宾客们依次从游船上下来登岸。人人发到一束精巧的胸花，是黄绿杂色的黄杨和油橄榄枝叶、裹着蓝紫色的葡萄风信子和白色铃兰。

方荼今天穿与环境融为一体的纯白亚麻西服，敞着衣襟，没有领结，戴和宾客同样的胸花，站在码头微笑迎接。九月完美平静的晴天，铺满半边天的鱼鳞云被映作橙粉色。

闹中取静的小岛一隅，落日余晖镀在环绕餐厅的乔木树冠上，只有少少几束金光斜射在群青间。湖上来风窸窣止于林中。着天使长袍的画中少女拉动弓弦。

随着自然光线渐渐微弱，照向画框的舞台射灯渐渐转明。

方荼站在墙下的影子里推动灯控，Aiko小声说：“效果太棒了吧，明明这么简陋的装置，灯光一打变得这么高级。”

方荼也小声回应：“我也没想到。灯光是个好东西。”他本来只盘算如何以黑暗遮掩粗陋之处，但夜晚林间的气氛居然如此卓绝出尘。

少女华丽的琴声一弱，她的灯光随之转至半暗，与她相背的另一个画框亮起。Aiko盯着周星原俯首的侧脸惊讶，“喔……他平时有这么帅吗？”

舞台和仪式感就是这样神奇的东西，是一种实物滤镜。任何人一身白衣坐在那样一个造作的聚光处，头顶垂着花穗、脚下溢出干冰雾气，都像身处海上的神话仙境。

如同他们反复排演的那样，两把大提琴在试探、追逐、呼应、直至和鸣。天色在这十多分钟里彻底暗透，背对背的两把画中琴同时收弓。照向少年与少女的灯光敛下，舞台正中有一盏灯已悄然亮起，将香柑枝叶照得鲜嫩油亮，在群青色背景上投出深黑的影子。

一束追光从宾客后方跨越整个露天区，直射在香柑树上。一双手从画外的黑暗中探出，轻轻托住垂枝上坠下的青色香柑，将它摘下。

白衣少年捧着香柑，赤足走下舞台，干冰的云雾在他脚下流涌。旁观的Aiko不停摇头，啧啧：“做作，太做作了。方荼你好恶心啊。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另一道追光照亮中，新娘身着白色长袍，头戴葡萄风信子与铃兰点缀的橄榄枝花环，手持铃兰捧花，全身饰品只有一条腰链，坠着群青色的青金石吊链。天使少女在她身后象征性地理开长袍的后摆。

两道追光将新人送至一起。手捧香柑的使者将代表爱情的果实放进他们手里，随后跟从在新郎身侧伴郎的位置。

新郎与新娘相携，Don笑着往台下伸出一只手，宾客们纷纷起身鼓掌。

“各位女士们先生们，亲爱的朋友。欢迎来到Sisi和Don的婚礼。有请证婚官先生。”

没有场面话，方荼订了一个小时的证婚官服务，紧锣密鼓完成婚誓还要送老先生回去。这对新人准备的誓词也很短，方荼自己已经倒背如流了。周星原在新郎身后偷偷望他，以眼神问询自己刚才有没有都做对。方荼回以笑容，看着他的双眼做了个“I do”的口型、努嘴示意小天使把注意力放在新人身上；孩子果然会意将目光转开。

婚誓完成，新郎新娘转向观礼区，在宾客的注目中接吻。全场氛围灯同时明亮，爵士钢琴和吉他也在一拥而上的祝福欢笑声背后响起。

Aiko找的餐厅订的婚宴，她去监督餐品供应。方荼先送了证婚官上等在码头的游船，再领两个孩子去后面更衣吃饭。周星原从舞台后方默默绕过来，手里提着那把碰了可赔不起的琴，赶紧着要送回琴盒里。Alena带着兴奋劲儿问方荼：“我们演得怎么样？”

“完美，非常棒。今天辛苦了，全靠你们。回头让Peter给你们看录像。”Peter的摄助一直在观礼区最后守着三脚架录影，Peter自己端着中长焦镜头，游走在观礼区和舞台的外围——方荼说这次婚礼可以拍不到每个环节最好的时刻，但绝不能打扰演出。客人里也来了摄影师，但方荼的工作不能依赖宾客完成。为了缩减成本，他的常规婚庆班底里今天只来了Peter二人；新人的妆是Sisi自己化的，两位天使是Aiko化的，方荼对于拉到Aiko上贼船可太满意了。

进了员工准备间，孩子们把琴装好，方荼带着周星原出去，关上门让Alena更衣。

“怎么了？”方荼问他。“怎么不说话。”

“你带我去见他们的那天，在High Park，你说会给我看有爱情的婚礼。”工作区过道的灯不是Led，一个老式钨丝灯泡垂在灯绳下方，光很暖，周星原浓密的睫毛遮蔽双眸。

太好看了，是天使回到人间。方荼笑盈盈地，“还不错吧？你自己喜欢吗？爱情可以没有玫瑰花。”

周星原注视眼前人。当越过其他任何无关的人事物，方荼身着白色西装、目光璀璨地对他说“I do”，他那瞬间理解了为什么完成婚誓后新人总是要接吻。那一刻他本能地想要吻他。他对方荼的感情，远比依赖和忠诚更多。

Aiko从走廊那头窜过来：“开饭了吗开饭了吗？我都饿死了。Alena呢？”

Alena也拉开门出来，身上是平时的运动外套瑜伽裤。“周星原，你换衣服吗？”

周星原今天穿着宽松的白色麻衬衫和七分裤，这么显矮的衣服多亏他的身姿能撑起来。麻衬衫易皱，方荼在家熨好给他带来换的；现下任务完成，继续穿着回家就是了。他除了擦擦脚底板穿上露营的拖鞋，没什么要换掉的。

方荼让周星原去拿饭盒，Aiko带他们去吃饭。他和Aiko至少得有一个人在前场，以备甲方随时召唤。

今天方荼中午就来了，Aiko去接了Alena下午来。周星原在家做了四人份的饭，大大的一包五点多送到。现在的日落是晚七点前后，餐厅在树木遮蔽中黑暗来临得更早，婚礼流程是六点一刻宾客登船、六点二十五靠港、六点半演出和仪式开始，一切都随着天色安排得紧凑。

在小包间里，周星原打开饭盒，先给大家分盛米饭。Aiko探头一看菜色，“这点米饭不够啊。”

周星原把方荼的一大碗白饭盛出来，调转饭勺给Aiko：“那你自己盛。”

今天都是下饭菜。周星原炒了豆豉鲮鱼油麦菜，半熟就出锅了，现在还是闷得塌掉，不好看了。一个用剁椒做的麻婆豆腐，为了方荼的口味。还有上次说的卤肉饭，这是他早晨起来就炒进铁锅、煲了大半天的，现在红葱头已经全化进汤里看不见了。八个卤蛋切半排在饭盒边缘的卤肉汤汁里，令人垂涎。还有一个大保温壶，是冲泡的海带芽味噌汤。

Alena和Aiko举着一次性筷子：“好吃诶！”“我是不是太饿了为什么这么好吃？”

周星原不知道女孩们能吃多少，总之先一样一勺菜先扣到方荼的碗里，免得哥哥不够吃。Aiko嘴里塞满了，在旁“啧啧”嘟囔：“周星原，小小年纪就这么……”

周星原坦荡地直视她。Aiko一句“舔狗”硬是憋住了没说出来。

Aiko吃饱吃好，心满意足地抹抹嘴，补上口红出去接替方荼。

方荼回来的时候，两个高中生正在聊天。

“你明年夏校申了？”

“申了Y大的物理营。希望能申请到，被拒的话也好早点去申别的。”

“你是打算上Y大吗？”

“嗯，尽量试试吧，我知道藤校没那么容易。”

“其实T大建筑也很好。”

“我妈和我哥都希望我去美国。”

方荼在门边站住了。这孩子的懊丧语气是怎么回事？去美国上学委屈他了是怎么的？用心良苦的家长一声叹息，等学生们转了话题才进去吃饭。

看着桌上那一个菜堆得冒尖的大碗，方荼哈哈大笑：“周星原，你当我是猪吗？”

周星原不看他：“你吃不吃。”

“吃啊。”方荼大马金刀地坐下来，摆出土匪的架势吃他的爱心盖饭。

前面的餐会接近尾声，方荼出去和Aiko一起送新人和客人上船。

Sisi对他招招手：“Lucas，我的朋友想见见周。”

“没问题。”方荼马上拿出手机拨电话。

周星原赶出来，Sisi和方荼正在和一个留长卷发的男人聊天。Sisi示意他过去。“我的朋友Leon。他是摄影师，想知道能不能给你拍几张照片。”

“当然可以！”周星原受宠若惊。

Leon带他回到舞台上，给他在画框里拍了几张特写。周星原紧张地想，还好吃完饭擦了嘴。待会儿最好能要到联系方式，将来多一个可以请教的人。

Sisi和方荼立在长桌末端，群青色亚麻桌旗上插着藤黄的棣棠和明黄的鸢尾，佛手柑装饰在玻璃花瓶边；给用餐区更多柔和的暖色。孕妇容易疲劳，但Sisi在疲劳中依旧容光焕发：“今天谢谢你。你不知道找婚礼策划这件事多伤脑筋——我们的预算有限，许多策划工作室只愿意给我们模板化的东西。我们一面不想要千篇一律，一面又担心难以控制。这几个月你和我们沟通的时候，Don说了解得太多会失去惊喜，但他又舍不得不一再追问。总之非常感谢，比我们想的还要好。”她把插在水杯里的铃兰捧花提出来，“这个给你，你愿意收下吗？”

方荼笑着接过捧花，“这真是很好的祝福。谢谢。”

“方便的话，我们可以一起留影吗？”

“当然！荣幸之至。”

游船最后一次从餐厅码头回到downtown的湖滨码头，已经夜里十点钟。Aiko快要累趴了，Alena也控制不住眼皮打架，两个女孩告别他们，赶紧取车回去睡觉。

方荼和周星原从船上卸货，除了剩下的盆栽花卉，一个个大件是拆下来的舞台布景，还有那棵只能带回去养的香柑树。卸完东西付了小费，周星原留下拆船上的装饰，方荼去把车开来。

东西实在太大。那几块群青色还好，是方荼蚂蚁搬家运到岛上钉出来的；两个大画框原本就是整体没法拆，他今天去U-Haul租了个小拖车运来的。别提那棵树了，现在看看真是棘手。

周星原跟他一起把东西抬上拖车，用钩绳固定。“这个好开吗？我来开吧，你休息一下。”方荼累得刚才饭都没胃口吃完。

“行。你慢慢开，拐弯的时候看着点就行，留够左右空间。”方荼打开手机导航给他，“去这里。”

周星原看着屏幕上在工业区里的定位，是完全陌生的地方，但看邮编似乎离他们的公寓不远。“这是哪里？”

“恶龙的宝藏山洞啊。”方荼打个哈欠，“说过会带你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