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7 女朋友与男朋友

“一八二点五。”头顶上磨得看不见刻度的尺子撤下来。

方荼晴天霹雳：“何医生，你量得不准吧？上次是一八四啊？”

一米七三的何医生推推眼镜，冷酷地往病历纸上记：“哦，那就是上次量错了。”

“怎么可能呢？你看你这个尺！”诊所的身高体重秤年久失修，头顶那根横杆从松动到这两年彻底消失，现在体检拿一把量衣尺代替，操作人想怎么歪就怎么歪。

何医生不搭理他的抱怨，自顾自拿着病历夹回到诊室。“过来，看看耳鼻喉。”

今天的体检还是大年初一临时来看心脏，当时顺便约的。之前为了省事，方荼几年没体检了。十几二十来岁通常都没什么问题，何医生也不怎么管他。

看了耳鼻喉，听了心肺，要躺下来敲肚子。方荼怕的就是这个，“这个环节能不查吗？”

“快点，我还有那么多病人。”

方荼只好撩起衣服，在砧板躺平。何医生一按，他就“嗷”地蜷起来，像突然被丢进滚水里的虾。何医生见多识广老神在在，“忍一下，很快就好。放松！”

方荼努力忍耐。“医生，你能摸到什么啊。”

“什么都能摸到。你肚子挺空的，早上排过便了？”

“这也能摸出来？”方荼心猿意马，真是门手艺。

“好了，一切正常，都很健康。要不要查前列腺？”

上次来时，何医生就提过。方荼飞快跳下诊疗床：“不用了！谢谢您！”

何医生往病历纸上刷刷写。“方荼，让你去问家里的遗传病史，你问了没有？啊？”

这事说了几年了，方荼才不想去问。“没事的，都活着呢。老头一把年纪了，还在忙着出轨。”

“性能力不代表没有其他健康问题，最好还是问清楚。算了，你自己看着办。”

从诊所出来，方荼坐在车里打开手机。颜晶的朋友圈里刚带孩子参加了什么小琴童的比赛，发了一串照片，最新的是跟两个女同学在什么里弄咖啡厅下午茶，一派岁月静好。他点了个赞关上屏幕，不想打扰她。

去蒙特利尔，五百公里以方荼开车的速度只要不到五小时，但飞机更快。

方荼领着周星原，又一次进到了小岛机场的值机厅。Olivia已经在那里了，今天的造型是惯常的披发和一身淑女的裙装，看见他们便举起右手在身前小幅度摆了摆。

方荼伸手搂了把周星原，突然的亲密令高中生小小吃惊。

“嗨，Olivia。”方荼笑容满面地给周星原介绍，“我女朋友。”

周星原惊疑地看他。

方荼视而不见笑意不减，下一秒牵起他的手对Olivia示意：“周星原。我男朋友。”

周星原完全失去表情管理，女孩已经伸出手：“你好，Lucas给我看过你的照片。”

方荼松开他的手，他浑浑噩噩地和Olivia握了一下。“……你好。”

Olivia掩口：“哎呀。Lucas，你是不是没跟人家说过我？”

“这不是就认识了？”方荼一派轻松，“稍等，我们先去办值机。”

女孩的视线隔在背后，周星原马上扯住方荼的袖口：“她是谁？！”

“怎么，不想要后妈？行，不会进门的。”

周星原语无伦次，“你，你刚才说我是……”

方荼歪歪地瞥他：“你说呢？”

好吧，女朋友显然是假的，男朋友自然也不是真的。周星原的心脏又得到一轮锻炼，和他对自己的定位都放回原处。

办好登机牌，三人一起进了候机厅。机场太小，值机柜台只有一排十几个，候机厅跟别的机场比起来也相当袖珍。

周星原在他身边有点尴尬，不知自己该扮演男友或是弟弟。只得把行李放下就起身，“我去逛一下。你们要喝饮料吗？”

“Olivia要美式，不加糖和奶。对吧？”方荼从腰包里摸出自己的钱包，周星原熟练地接过去，他知道要用哪张卡。

高中生往来时路过的餐饮柜台去了。Olivia坐在方荼对面，扶着她的登机箱。“你们感情真好。”

“羡慕吧。”方荼大言不惭。

Olivia叹气，“哎，异地真的不好受，心就没有放下过。你……男朋友以后在本地上大学吗，要是北边的校区你们还能住一起。”

如果周星原在本地上大学，不用家附近，在downtown方荼也愿意每天接送他。远到W大也行，那儿他还算熟，给买个公寓将来周星原毕业了还能出租。但这些都不可能，人家孩子前程远大，是要去美国第一世界天高任鸟飞的。他一扯嘴角没接话茬，“你要不要跟我自拍？好给家里报备？”

“要！等一下我补妆。”Olivia翻包。

女孩在对面举着粉底盒子左照右照，方荼注意到窗外有橘红色的直升机过去，没看清是什么型号。他下意识在椅子扶手上一撑，但马上察觉到不太合适，又坐回去。

周星原在柜台边等咖啡，频频回头关注着他们的动向。一觉察到方荼引颈往窗外的意图，他马上大步跑过来：“哥哥！那边有AW-139执勤回来！啊……不好意思。”他像是才注意到Olivia，顿时流露出抱歉神情：自己一手里捏着方荼的钱夹，一手方荼的瓶装草莓牛奶，咖啡还没买回来。

方荼顺理成章站起来，美滋滋地对Olivia欠身：“失陪。”然后在假女友的羡慕嫉妒恨中牵着假男友去落地窗边看直升机。他快乐地想，世界上为什么还有异性恋啊？男的跟男的一起玩不开心吗？

出入湖心岛机场的ornge，拥有AW-139直升机和单引擎螺旋桨小飞机PC-12，涂装是标志性的橘红色；他们是安省空中急救的非营利公司。俩人看着橘红与白色涂装的急救车从直升机上接下几个人和护送的物品，迅速驶出停机坪，想必是给downtown的大医院送什么东西。

看够了飞机，方荼笑着拉了一把周星原：“走了，去给人家买咖啡。”

俩人并肩往候机厅入口的咖啡柜台去，刚才那杯咖啡早就做出来摆在出餐口，都快凉了。周星原问：“方荼，你只跟我说是和同事顺路一起走。”长周末加学校放的共四天假期，起初方荼说出去玩，他是很犹豫的：时间太长了，四天可以看很多书刷很多题，他还要准备IB学校的考试。但方荼说有同事一起，周星原想到有人陪他玩、自己可以留在酒店学习，才同意这时候出门玩。

“没跟你说是女朋友是吧？”方荼笑，“提前告诉你就不好玩了嘿嘿。Olivia是我们老板娘的侄女，她女朋友在蒙特利尔上学。因为她还没出柜，拜托我先假装拍拖，正好我也遇到点事有求于她。”他看着周星原，笑意中的戏谑收敛，话音放轻：“不会给你找后妈的，咱们家只有你和我。”

明知道方荼不是那个意思，周星原还是被他肆意派送的温柔牵着走；即便无法认真，也止不住一次次被虚假承诺的碳酸气泡抛起又沉落。

“你先。”方荼提着他们俩的箱子，东西不多，就一起只装了一个。

周星原心知这很可能是方荼长大后第一次坐飞机去旅游，他走在前面去找他们的座位。到了也没有先坐下，扶着行李架立身回头，问方荼要不要坐靠窗的位置，方荼欣然坐了。

小飞机盘旋起飞，窗外downtown的密集楼群与湖景回旋交错，纯观览不用听指令才是方荼当年学开飞机的初心啊。

他看着窗外，周星原看着他。能有机会照顾变回小孩子的哥哥，每次周星原都默默享用这份乐趣。

航程很短，以小飞机的速度也只有一个半小时。乘务来送饮料，周星原给方荼要了咖啡加糖加奶，自己拿了瓶装水。“机上的咖啡可能不大好喝。”他像做主待客一样介绍，将以防颠簸只盛了六分的纸杯接过来递给方荼。

方荼看见那个咖啡壶了，普通的商用咖啡机标配。豆子没有多好，也不算差，反正他还有草莓牛奶。喝完饮料、吃完周星原书包里的零食，洗手间也去过（里边的纸巾盒洗手液漱口水都玩了）；他把前方座椅靠背下夹袋里的东西都翻了一遍，窗外千篇一律的蓝天白云也没有新鲜景色了，又不能玩手机，只好骚扰看书的高中生。

“周星原，你的法语学得怎么样，去法语区靠你了？”

“啊？法语区的人也会说英语吧？”至少餐馆酒店会说吧。周星原给他讲去东南亚的时候，那些当地小贩哪怕七八岁卖花卖明信片的孩子都说流利的英语，为了推销还能来好几句中文，哪怕并不确切懂得自己说的是什么意思，“哥哥姐姐”、“买一个吧”、“不贵”。虽然第一世界没有那么大的生活压力、赚钱的迫切感，但好歹是双语国家呢？就像他们在英语省得学法语一样。

蒙特利尔，世界第三大法语城市，以市中心的皇家山（Mont Réal）命名。六七十年代主办过世博会和奥运会，留存的场馆至今纪念着往昔荣光。

Olivia的女友Corvin在接机口等待。方荼看过的照片是她们过去在香港同学时候的合影，两个都穿着私立高中的校服，披着长发。如今几年过去，至少这个人和旧照片完全不同了。

Corvin作为女性来说相当高挑，剪短了的头发露出混血的五官。方荼看见她，下意识地想：难得见到能与周星原相比的美人，但我们小周毕竟还没长开呢，可以险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