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8 熏肉与皇家山
——有山真好
真情侣在接机口忘情地紧紧拥抱。
Corvin是个寡言的人,Olivia在她身边则加倍活跃,脸上都是小表情、手上都是小动作,一人要说两人份的话。方荼认识Olivia这么久,初次见到她这样松弛的精神状态。
她们要尽地主之谊,Olivia张罗请方荼和周星原吃午饭。周星原挑的酒店在皇家山下,在市中心活动或许不便开车停车,他们打算着先看看公共交通的情况,需要再租车。吃饭也要进市区,于是一起上了Corvin的车,先送他们去酒店。
市里的酒店是过去的老建筑,大堂挑高十八英尺,华丽的水晶吊灯极闪亮地悬在半空中。柜台和门框都是泛着油蜡光泽感的樱桃木,将上世纪的风情保养得很好,就像他们八月去过的小镇Goderich的博物馆。
蒙特利尔的消费水平略低一些,酒店虽老,但房间宽敞又便宜。周星原进门一看,惊喜道:“这是个套间!我们订的时候都没看出来。”
进门是个小厅,左手边沙发茶几电视,右手边干湿不分离的老式卫浴;壁橱的折叠门拉开,里面是隐藏的厨房套件。正面白色带纱帘的法式门后才是卧室,标准的酒店房间:两张双人床和床头柜,挂着浴袍的壁橱,电视和电视柜,写字台梳妆台。
方荼长这么大,只去过别人的酒店房间,还是头一回自己住酒店。他进卧室转了一圈,出来往沙发上一横,枕着扶手,新鲜地看壁橱里头的烤箱炉灶锅碗瓢盆。
高中生在网站上拿大人的名字和信用卡订的房,现在两张房卡一人一张。周星原有经验地:“可以留一张插在这里取电,反正我们俩有一张就够用了。方荼?我们先下楼吧,人家还在等。”
“吃个三明治要不要这么严肃。”方荼懒洋洋地从沙发上起身,去洗手洗脸。
蒙特利尔特产之一是贝果面包,之二是熏肉。途中Olivia问他们想吃什么,周星原翻出自己做的旅行规划,商定熏肉三明治就可以,反正游客总要去打卡。她和方荼日常碰面的午餐也越吃越简单,毕竟是够熟了。Corvin在驾驶座戴上了口罩开车,Olivia问她意见时只都点头。
Downtown的难停车在哪都一样,Corvin把车停在街末的停车楼,一行人沿着热热闹闹密布着餐馆咖啡馆和各色小店的老街走去。
知名熏肉老店Schwartz's Deli,挂着始自1928年的牌子,什么时候来都要排队。店内空间局促,四人有三个半身高腿长,挤着靠近门口的一张桌。方荼肚子里嘀咕,这是什么苍蝇馆子啊,桌椅都磨秃掉漆了,比珍姐店里还破。菜单也简陋,只有一块灯牌高挂墙上;他们点了三个熏肉三明治、一份熏肉Poutine。三明治很快上来了,令没做功课的方荼暗暗吃惊。
和他印象里总有生菜番茄片的三明治不同,熏肉三明治从外型上就能震住初次尝试的游客。两片孔洞疏松的薄面包,抹着黄芥末酱,没有任何菜,夹着的只有一沓肉。一沓,或是一摞——没区别,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切成薄片的熏肉层层码在面包片上,面包只是让肉能用手拿起来的媒介而已。像Olivia这样普通身量的南方女孩,嘴张开到能在中央咬一口都困难,就是如此厚到夸张的纯肉夹馅。
盛上来的三明治是一切为二的,呈现肉量最足的中心切面。两位客人一人一个,东道主两人分食一个。数种香料长时间腌制加上木炭低温慢烤,熏肉的味道意外地好,层层叠叠一口咬下的口感也特别,是肉食爱好者会喜欢的街边快餐。
Corvin很客气,小声让了两次要给他们点饮料,方荼拿出周星原书包里的保温杯,重复谢谢确实不用。周星原在飞机上还提心吊胆怕别人关心他们的关系细节,但对面的情侣礼貌得过分,尤其Corvin每次对他们说话时连目光都拘谨得只扫到鼻尖,再高一寸也没有。
Olivia调和气氛:“你们自便呀。不要管Corvin,她就是害羞。有眼镜和口罩还放松一点,还好以后工作可以戴口罩。”她安抚地握着她的手,“没事啦,Lucas跟我很熟的,你不用应酬他们。”
方荼买房卖房见过那么多人,都没见过内向成这样的。他要是有Corvin这样的脸,不得天天出去招摇?也许她就是被别人的目光烦够了吧。
吃完饭,Corvin用目光请示过女友,Olivia笑着替她把口袋里的口罩拿出来戴上。俩人之间亲密依恋的眼神流转和肢体语言,让方荼和周星原都觉得……再不告辞就过分了。
熏肉店在皇家山的东北面,酒店在西南向的山脚下。本打算从酒店上山观览,既然已经来了,就直接上山看看好了。
从东北侧上山是平缓的坡道,走到近山顶的上半截才是一般坡度的木阶梯。方荼让周星原走在前面,自己跟随在后,他们身侧不断有锻炼的人跑过去。那些穿着清凉的跑者挥汗如雨,上山下山来回折返,阶梯上游客甚至没有锻炼的人多。
“周星原,你想跑吗?”
“有一点……”周星原确实看得心痒,他有小两个月没跑过户外了。今天天气又好,十月中已经转凉的晴天,阳光明媚。走了大半小时,肚子里食物也消化了些,可以活动了。“可是你不想跑吧。”
方荼懒得做有氧。“你自己跑啊,去山上等我,或者像他们一样再跑回来。”
周星原把书包给方荼,很快就没影了。
方荼久违地背着高中生的双肩书包,秋游一般,悠哉游哉地信步拾级。
过了几分钟,迎面看见周星原跑下来,开衫系在腰上:“方荼!这儿离山顶很近了!”
“啊。”方荼一点也没受到激励,还是慢悠悠地。“你还真回来啊。那你再上去等我吧。”
周星原没再上去,“我跟你一起走,一个人跑也挺没意思的。”
方荼奇道:“你平时去跑步不都是一个人?哪天还要我陪过了?”
那不一样。平时一个人出门,跑固定的时长或路线,他知道他回来的时候方荼在家,方荼也知道他几点回来。但今天他们同在一条陌生的路上,当他先行一步时,想到方荼还在身后,随着他的速度而越来越远,而他看到山顶风景也无可分享;这种细碎敏感的心情周星原说不出来。
“矫情。”方荼定论,周星原默默接受了。
山顶有石铺的巨大观景平台,可以俯瞰一片城区。视野开阔,山风清爽。
“市中心有个山真不错。”
方荼长大的城市中心,同样也有这么一座山,也有阖家野餐的游客,和日日往返锻炼的人。山脚连接居民区的路边有搭来演地方戏的舞台,台上是野剧团和票友,台下的一排排旧条凳和嘎吱响的竹椅是附近居民自发搬来的。那舞台幕布是晒旧了的大红,演员的妆总是左右脸都不对称,地方戏唱的古语方言他也完全听不懂,而音响声糙而大、坐在十米内都觉得耳膜被炸碎的弹片持续袭击。这些都不妨碍他曾经混迹人群,感染他人的快乐。现在想来,听不懂的戏词一句都不记得,但他依旧怀恋那种晚饭后邻里相携出来看戏的街坊氛围。
周星原说:“我们有湖,也很好啊。”
“是。”方荼笑一笑。
周星原从方荼身上把并不重的书包接回来,掏出他的小相机。这是他的第二批一次性相机,第一批已经送回去冲扫了。
“方荼,我能拍你吗?”
“哦。你随便。”方荼随口应答,“不拍裸照就行。”
相机后的高中生卡了一下。“哥,我也没见过你裸着啊。”
好问题。过去假火警频发也不能阻挡他裸睡,但自从多了周星原这个同居人,小一年里方荼竟然养成了穿睡衣的习惯。这个认识令他油然生出中年家长的沧桑感再一种。
“周星原,”快门声里,方荼迎着山风摩挲下巴,“要是我在家裸着你介意吗?”
高中生手一抖,差点连拨了两张片过去。“为什么?”
方荼看他的震惊脸,给看乐了。“啊?有什么为什么。你没看过公园里那些晒日光浴的?我只在自己家里裸着怎么了。”
周星原语塞。“那个,家里……你要不关上门在自己房间……”
方荼大笑起来,周星原意识到他又是在胡扯。自己能不能长进一点,不要听他说什么都当真啊?
大平台的后方是一栋大厅,看起来像活动场所,现今是空的,只有边角小小的咖啡店和纪念品商店在营业。周星原在明信片货架上浏览。“方荼,明信片都是本地景点的照片,我们可以跟着去参观。”
方荼一看明信片上不明用途、甚至有点怪异的现代建筑:“啊?这好玩吗?”
也对。周星原本以为发掘到了自己规划以外的目的地,但想想他们时间有限,还是把规划内的经典景点抓紧走到吧。他先把明信片上的地名记在小本子上。
方荼凑过去看周星原的记录。这孩子虽然年纪小,但比有些大人还可靠呢,“有些大人”满意地想。
从纪念品店出来,他们往山的另一侧逛下去。皇家山不是一座孤峰,是一片高低起伏的连绵。下了观景台,不出五分钟就看见大大的停车场,就着导览地图可以看见附近还有儿童公园和人工湖。
酒店临着的那一面是较陡的山坡,木阶梯也是之字形往下盘,走起来轻轻松松。回到房间洗漱换掉汗湿的衣服,方荼换了衣服习惯地往床上一趴:“就这样吧,都快五点了,今天就这样吧。”
这人不催不动,但只要出去玩了又比谁都开心。周星原催他:“我们就出去吃个饭,下午走得不饿吗?”
“才五点,吃完还会饿。”方荼挨着床就不想动,拖后腿道:“你不想学习了?留在酒店我看电视你做题。”
他们家从来没人看电视,怎么人在旅途,电视突然变好看了。“诶,你要不要看电视学法语?”方荼在周星原无奈的目光下拿遥控器开了电视。
方荼上学时就不爱学习,现在几乎听不懂几句了。一个个法语台换过去,终于换到个英语新闻台。差生哈哈一笑:“没想到还有听英语亲切的一天!”
周星原从小厅地上敞着的箱子中拿出学习资料,坐在地毯上就着茶几看起来。方荼在房间里不太诚心地问:“里面有桌椅,你进来?我出去。”
“不用,你躺着吧。你饿了我们再出去。”本来旅游就是图开心,何必勉强方荼这样散漫的人按他的节奏走。周星原看开了,就让哥哥休息吧。
做完两页题,他意识到电视一直在播广告。起身到房间一看,果不其然,方荼睡着了。又是这样,早晨赶飞机起早了。这人睡不够是什么毛病,给他吃点维生素D有用吗?
一觉醒来天都黑了。方荼迷迷糊糊睁眼,电视早关了。令人安心的满室黑暗里,门上的白纱帘透着朦胧而宁静的光。他知道周星原在外面。
白纱帘这么温馨啊。他想着,躺在那里多看了一会儿。意识到肚子确实饿了,长身体的孩子只会饿得更快。方荼赶紧起身。
外面的光此时对他有些扎眼。方荼闭着眼睛靠在门上,“周星原,你饿吗?”
周星原抬头看他:“啊?你困就睡够了再说。我可以去买饭回来。”难得住在城里,步行就什么都有。不像在他们家,出门不开车的话选择很有限。
方荼摁住眼睛乱揉,“走吧走吧,睡够了。再睡晚上睡不着了。”
蒙特利尔的道路也是格子。因为市区所在是圣劳伦斯河上的一个岛,主要道路的走向也同河流、岛屿方向一致,是东北连通西南的斜向。
他们在downtown细密的格子里走,看建筑猜测酒店以南周围一片是金融中心。路过一个广场再往西折,就是热热闹闹的行人大道。酒吧餐馆的露天区都支在外面,抓住秋季最后的户外时光。
从广场开始,周星原就不断见到路边卖艺的年轻人,他从没在哪个城市见过这样密集的卖艺者,哪怕曼哈顿那样的人口密度也没有。不仅汇集各种乐器,还都是年轻人、个个都演奏得颇为专业,不像宁古塔地铁站总不缺席拉二胡的华人大爷:哪怕不懂二胡的外国人,也能听出没一个音在调上。
拉小提琴的男生不大他几岁,见有人驻足,一曲终了就放下琴友好招呼他们。周星原刚停步,还没想好要掏钱,就被乐手的目光定在那儿不掏也不是;还好方荼爽快抽出五刀纸币放在人家的琴盒里,小提琴手礼貌道谢。
周星原这才好意思跟街头音乐家聊上几句,对方也说英语,给他解了惑。原来街头卖艺的都是音乐学院的学生,既然天天要练琴,上街练顺便赚点零花。对这种走上街头的勇敢心态,周星原表达了钦佩。他给婚礼演出的那两次,一次环境嘈杂、他无暇在意别人也没人在意他,第二次琴艺进步对了,他看不见人、却知道那头的黑暗中人人都在看他,怕出错紧绷得灵魂出窍。
这次度假没带琴出来(方荼说:你不要在我同事面前太夸张了),长周末黄筠去美国探亲了没有排课,他打算回家再补练。希望哪天等他拉得够好,也能有直面观众的自信。
小提琴手听说他们是游客,自我介绍也不是本地人,是来上学的。那也比他们真游客熟悉地头,周星原掏出自己的本子求教只还有两天半值得去哪儿。
等周星原和小提琴手聊完天友好道别,方荼早就被路过的小白狗吸引了注意力,一路跟着去旁边了。
小狗是个极其迷你的纯白卷毛泰迪,小得像个玩具狗,跑起来毛茸茸的屁股一扭一扭,方荼看见就走不动道了。遛狗的奶奶不会几句英语,他法语更是稀烂,为了玩狗居然还能腆着笑脸比手划脚跟人家聊天。“Bon bon!”
这聊的什么呀,周星原哭笑不得。方荼上学的时候都在干嘛?
——
(十年后)
Simo的内心:医生你的口罩能摘下来我看看吗?
Corvin的内心:别看我别看我快走吧求求了……今天装正常人的能量已经透支了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