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9 博物馆与圣母堂
——方荼周星原到此一游
“方荼?……哥哥,起来了。我知道你醒着。”周星原已经在外间戴着耳机听完一节网课了。“快九点了,酒店的自助早餐到九点半就没喽。”
没正经吃过酒店早餐的人果然很快爬起来。翻过手机一看,“你管八点三十五叫快九点?”
有问题吗?周星原从小一贯是这样被叫起床的。“你起来洗漱完就九点了。真九点起就没饭吃了。”
酒店早餐不包含在房费里,是周星原预订时悄悄选上的另付费,方荼过目房间的图片和总价就拍板了。进了餐厅一看相当丰盛,饭有所值,以他们俩的饭量可以吃回本。
周星原拿了蛋饼,打算用自助烤热的贝果来夹。他在Timmy和其他供应贝果的快餐店见过流水线烤贝果的机器,还是第一次自己用。方荼没耐心在那儿等,看了眼就走了。
过了一会儿,方荼拿着半杯咖啡转回烤贝果的机器跟前,靠近他小声求助:“我找不到牛奶。”
超市和便利店也有自助咖啡机,奶或是以奶球形式和糖包作邻居,或是两个贴着标签的保温壶摆在旁边,分牛奶和淡奶油。但这个餐厅的咖啡机旁边方荼没找到牛奶壶。
周星原陪他去饮料区,在放杯装酸奶和小盒果汁的透明小冰箱里面,找到纸盒装2%半脂牛奶和10%的咖啡用淡奶油。方荼给自己倒了半杯淡奶油,放回冰箱时不客气地顺了一整盒新的500ml牛奶出来,放在高中生的盘子里。
周星原觉得有点不妥。“这是拿来喝的吗?”
“不然呢?难道早餐不提供牛奶吗?”壶装是牛奶,盒装也是牛奶。
道理上好像是这样。周星原看着冰箱里仅剩的半盒牛奶,心虚地回去接他的贝果了。
方荼吃过中式和意式自助,吃过西式早餐,但没吃过自助早餐,看见什么都拿。全都尝了一圈,发现最好吃的是迷你可颂和法式吐司,外酥内软,黄油香味浓郁,比更甜的胡萝卜马芬都好吃。他第二圈又拿了两片法吐,顺便包圆了当前剩下的西瓜块块。周星原的目光一直随着方荼扫荡,直到看见服务员出来补充水果、又应有真小孩的家庭要求补了盒装牛奶,才放下心。
酒店出门隔着M大医学院眺望皇家山,顺着门口大路往西南走不到十分钟就是美术博物馆。
“儿子,你要不要参观学校?”
周星原夏校就住在大学里,以往去城里也总会穿过T大,对这种学校的样子并不陌生。没有围墙,边界不显,对路人来说只是普通的建筑群。走在人行道上偶一抬头,看见维多利亚式红砖楼的窗户里高耸的书柜和橘黄灯光、沉浸在精神世界中的人,才会意识到这是大学。大学很好,但如果没有时间和条件花在课堂和图书馆,走马观花的参观没什么好看的。
他问家长:“哥哥,你是觉得参观校园可以激励我学习吗?”
被看穿的方荼尬笑。周星原哪里还需要激励?以孩子目前的学习态势,恐怕M大T大和W大的offer都可以攒齐了挑一挑。
“我们先去博物馆吧。”周星原拍板。
美术馆和博物馆是两个词,性质却往往有很大的重合,在这儿也是一体。前台公事公办地请他们出示证件,二人各自掏出驾照,工作人员给他们打了两张免费票。
“啊?为什么?”方荼只听Aiko说过他们美院学生去美术馆免票。
因为三十一岁及以下免费。一直买Youth票的周星原,在这儿连半价都不用付。“方荼,你还可以免费来九年。”
方荼新奇地看手里白底黑字的票,“原来我这么年轻啊。”
周星原笑起来,“你在想什么啊哥哥。”
“可能是给你当爹当久了,心都老了。”
“……这种爹你就别当了行不行。”
方荼的票在高中生头顶敲了一下:“我是你的监护人,懂不懂?”
法律上,方荼确实是周星原的监护人,这还是他让周星原去找周行要来的。最初的最初方荼打眼一看,这对母子斯文得体通身书卷气,不是会惹事的样子,哪想得到闷不吭声留这么大一个儿子给自己就跑路,连授权文件都是方荼自己做的。签上了“周行”两字后,那个单页夹现已加入火警逃生大礼包。
“哥,那我算不算在你的户口本上?”
出了国哪还有什么户口本?方荼推着他往里走,“算,算。集体户,你一页我一页。”
蒙特利尔美术博物馆,简称MMFA,馆藏逾四万件。周星原也算去过一些大城市了,不同的博物馆始终能令他惊叹。馆内有个鼻烟壶展厅,这没什么,他们的省博ROM和其他大博物馆都有,但MMFA的展台设计出奇,让观览者可以全角度欣赏。许多可爱精巧的瓷盒子、文玩摆件,有鱼有鸟,连螃蟹都有不同颜色和风格的数种。
家具展厅是明亮的敞开空间里、高低错落的两层,环形动线可以眺望整个展厅。除了上博,周星原没看过这样规模的家具展厅。这儿的藏品更适合划归于现当代艺术而非古董,但也有许多是他前所未见的风格。他曾经在上海看过高迪展,也在纽约MoMA看过一些当代经典,以为那就是家具“设计”的代表,却原来还有更多并不那么知名却趣怪、极富时代特色的设计。他的视角更多从实用感出发,但也叹服于不同艺术风格的存在价值。
方荼是陪孩子学习的家长心态,时前时后跟在高中生周围走马观花。周星原一回头看不见他,找了半个展厅,发现他在互动区画画。
投影仪投出莫奈画作和取景地的照片,还有双语轮放解说。观众互动区摆着三个画架和水彩颜料,方荼坐在其中一个画板前调色。
“方荼?你画什么?”
方荼自己也不知道。“写一个方荼周星原到此一游吧。”他在纸上试了试软笔,很不习惯。起身后退,“你来写。你不是说学过毛笔字?”
小学一年级在少年宫学过毛笔字!周星原尴尬地被他按坐在那里。“真写这个?”他挑出一根和毛笔最接近的来。“用什么颜色?”
“随便。”他就调了蓝和粉。
周星原拿出小学生兴趣班的水平,用笔刷蘸方荼调和的水彩颜料,悬腕在画纸上写:方荼。
他的心悸动了一下。原来这两个字对他来说有这样的意义。他从没写过方荼的名字,这一刻才理解为什么文艺作品里,暗恋者总能在日记本里反复描摹一个名字。
方荼躬身在他耳畔说:“写得很好哦。比我自己写的好多了。”
被夸奖的高中生半边身体都僵硬。又蘸了蘸,他写:周星原。这是写熟了的,哪怕多少年没有用软笔写过,但排列在方荼旁边,就有一种郑重。
“哥哥,你刚才跑哪去了?”
“就随便走啊。”
馆里人不多,但以方荼若即若离的“随便”,周星原分分钟就找不到他了。“你看到什么好看的了?”
方荼手插裤袋耸肩:“都好看啊……好看有什么用,又不是我的。”
“啊?你想要哪个?”
方荼给他看手机里拍的十七世纪新法兰西的耶稣会戒指,中间雕刻一颗朴拙的爱心,“大金坨子!“
周星原好笑,“哥哥,这个应该是黄铜的。”
“那就算了,不想要了。”方荼滑动图片,是黑白两色的鱼型古陶器,“这个也不错。可惜家里没有摆的地方。”
说得好像家里有地方就能买一个回去似的!但周星原还是顺着他,“Sisi和Don他们家比较合适。”
“对!想到一块去了。”相册划到下一张,瓷器馆蹲在莲叶上的青蛙,表情蠢蠢的。方荼笑眼看他,“可不可爱?”
不是“大金坨子”,就是小动物。周星原笑,“可爱的。”
半下午在博物馆二层的餐厅坐了坐,用了简餐。蒙特利尔的一切跟他们习惯的城市比起来都物美价廉。酸奶和早晨在酒店的一样,方荼拿了他觉得最好吃的桃子味。收银机旁边有一排细长条状的巧克力,居然有意浓口味,他拣了一条来尝。外型是通常的三角块,巧克力里有咖啡块,咬起来还有颗粒感,像是压紧的速溶。“这不就是固体摩卡?不错不错。”只要一刀一条,他走之前又买了一兜。
“拿那么多,你吃腻了怎么办?”周星原看他拿着纸包往自己书包里塞。
“我们先吃,不想吃了就给Aiko作伴手礼。”方荼理所当然。
在巨大的博物馆里继续没走完的部分。出了餐厅,方荼在口袋里掰断一块巧克力,偷摸着飞快丢进嘴里。
“方荼!这里不能吃东西!”周星原小声劝说,根本约束不了没素质的大人。方荼瞪他,挑眉威胁示意如果不配合就要动手了。周星原只得张嘴,被他塞了一块巧克力沦为共犯。
蒙特利尔教堂林立,博物馆也有大量宗教艺术品和无关宗教的彩绘玻璃展厅。俩人同时停步在一面鸢尾花窗前。
“方荼,你喜欢这个吗?”
“还好吧。”方荼以为他问花卉,“好像切花不持久。”铃兰就是这样,离水马上蔫掉。
“我问你是不是喜欢彩绘玻璃。”
“哦。刚开始给Don他们想方案的时候,我想过做玻璃……但是成本太高了,也来不及学。用碎玻璃打磨我都想过。这种东西还是从原材料一步到位到成品最好看。”方荼插着袋,从那里走开。
周星原跟上去。“哥哥,你想上学吗?”
“啊?”方荼没明白。
“你想学画画或者烧玻璃吗?如果你学画画……应该会画得挺好的。”从方荼偶尔徒手创造甚至难以记录的“作品”中,周星原觉得他是值得发展深造的。
方荼舒展开一个笑容,这孩子看他可能是有什么滤镜。“你上学我也上学,谁赚钱养家?”
“我会毕业的,”周星原诚恳地望他,“等我工作了,你可以去学烧玻璃。”
方荼伸手摸摸他的头。“我才不想上学。我连朝九晚五的班都不想上,还上学?你愿意学就你上吧,上到博士后也行。”
周星原没给他解释,其实博后不是学历。方荼的生活里不需要这些。
两个人从挂着线形吊灯的全木楼梯拾级而下,整栋墙面的落地窗外碧空如洗。
一路走过来,周星原抱着纸袋,方荼吃。“这个好啊。”他们在街边的贝果店每种买了一个,其中一个带杏仁糖霜的U形贝果,里头是咸口的奶油奶酪馅,方荼赞不绝口。“回去路上再买两个。”
周星原书包里已经塞满了各种东西,但还是应声好。“等回去可能打烊了。”他们跟上前面的人,这是蒙特利尔头号景点圣母大教堂,门前等候参观的队长得不知要排多久。
方荼望着前方队伍,耐心加速消失,“要不不进去了,我们去吃饭吧。”
“来都来了哥哥。”说完,队伍动了,呼啦啦开始进人。
方荼摸摸腰包。“周星原,你说信教能不能免门票?”
周星原以为自己习惯他的逻辑了,依然时不时被他意外一下。“你怎么会这么想?”
“有皈依证的上庙不是不花钱吗?”虽然这儿的庙方荼没去过,但他的家乡庙宇可不少。五块钱办个皈依证,景点通行免费。
“星期天正经来做礼拜的不用门票。”周星原是做过景点功课的人。“哥哥,这个门票也不贵啊,我四块你五块,别想着逃票了。”
“可惜了,本来还想演一下省五块钱。”轮到他们了,方荼掏出钱包。
进了教堂内,游客纷纷低声惊叹。蒙特利尔圣母大教堂,据说是北美最大的教堂,十九世纪仿照巴黎圣母院所建。“金碧辉煌”这个词来形容再贴切不过,这栋哥特式建筑有无数繁复奢华的细节,木与金色的脉络之外、从地到天都被碧蓝充满。
他们随着人流一排排长椅走过去,直到中间坐下,高耸的蓝色穹顶上金色的星光闪耀。仿佛回到刚刚同居时一起坐在教堂外聆听钟声那个下午,仰望肃穆壮美的圣殿,周星原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虔诚感动。这就是建筑的魅力吧。
旁边的人伸手过来,一条长项链从天而降在他颈上。周星原低头,胸前是一枚珍珠装饰的银色十字架。
“给你戴着玩。不值钱的,没事。”
再宏伟的建筑都不及,周星原捧起那个十字架。珍珠不是正圆的,彼此色泽也不完全一致,可能真的不值钱吧。但方荼不信教也戴装饰品,哪里来的这个?
看他很喜欢的样子,方荼才有些微得意地给他介绍:“我自己开的珍珠喔。我姐家里信教的,以前想送她生日,但是做得不好,就没给出去。前两天想起来还有这个东西,你不介意的话就拿去玩。”
周星原哪里会介意?他珍惜地把十字架安放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