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2 万圣夜
——恐龙出没化缘
“有预约吗?”
“没有。”
“那不确定要等多久哦。”
“没问题。”方荼收回证件,转身就近拣了把扶手椅坐下,候诊室环境还不错。他从旁边的杂志架上找东西看,说是杂志,翻开一本本都是医美广告。看来哪个专科都不如医美赚钱。
他本来到得就晚,很快候诊室里的人就走完了。穿白大褂的年轻医生从里面出来,轻声问前台今天是不是结束了。前台站起来看看:“还有一个。”
方荼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个医生可真顺眼啊。无奈人家不接他的炽热眼神,平静得冷淡:“进来吧。”
测视力,又查了眼底,小电筒照得他不舒服,被医生凉凉的指尖按在脸上,心猿意马才转移注意。
医生熄了电筒。“都正常。”收拾起台面上的东西,见他还不走:“还有事吗?”
登徒子腆着脸:“医生,能不能认识一下?”
医生看都不看他,面朝显示器把“Dr. Vincent Chu”的胸牌一亮,切成口音浓重的中文:“方荼。我看过你的健康卡信息,认识了。你可以走了。”
Aiko把方荼平板上存的房源信息一页一页翻过去。她的房东要收回房子自住,按规定提前九十天通知她搬走。“我今天是客户,你居然敢迟到,还想不想挣钱了。”
“哎我跟你说我今天遇到一个医生……”想想徐安之总结得很对,他就是喜欢好学生。方荼还没睡过博士呢,可惜人家不搭理他。以往哪怕撞号了也能客套两句,从没遇到过这么高冷的对象。
Aiko嫌弃地端着平板往旁边挪挪,“看看你这欲求不满的蠢样。别在我家发情。”
“马上就不是你家了。”方荼往沙发上瘫,“我也没有死缠烂打啊,遗憾一下罢了。”他不会往心里去的。只要稍微降低标准,想约人还是很容易的。何况进了秋天,房市渐入淡季,他的时间也空闲多了。
给要搬家的Aiko定了几个目标房源,回头去给她约看。说完正事,Aiko问他:“你们去蒙特利尔玩得怎么样?”
“蛮好?不是在群里给你们发过照片了。哎我跟你说,那边中餐是真便宜。酸菜鱼只要八块五!中餐自助十五块!就不说味道了,搁这儿至少得二十五对不对?”他在群里独角戏直播了几天,大小姐Alena不懂物价,却是最捧场的,不论他发什么都附和说看起来好棒哦。
Aiko想给他个白眼:“我是说,你和周星原共处一室没发生点什么?”
“啊——?你怎么还没放弃这个想法,我跟你说了他是直男。”方荼无奈了。“我们俩本来就住一起,而且他早就十六岁了,你就看他那脸!身材!他都不用喜欢我,但凡他是个弯的,我没睡他是我不举吗?这话是糙吧,你就说理是不是这个理?”
Aiko将信将疑,总觉得哪里逻辑不对,又一时琢磨不出来,满脸一言难尽。
方荼脑筋一转,敲手道:“诶你提醒我了。我可以带他去查一下眼科。你要不要查视力?我给你约……”
Aiko蹦上沙发,揪着抱枕使劲揍他。
节后返校,在走廊里遇到Avery,问候他蒙特利尔度假如何?周星原回答看到不少孟莎式屋顶,路边的铁艺栅栏有许多鸢尾装饰。Avery建议他如果想看更多法式风情,可以去魁北克城。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书是读不完的,路也走不遍,周星原只希望准备申学的这段时间能按计划推进,让他能放松地跟方荼去看大西洋。
入秋这段时间的大件事,是准备明年夏校和IB高中的申请。招收留学生的IB公校很少,竞争也异常激烈。加上已经错过了常规的八年级考试九年级入学,现在周星原打算就近申至少两所IB高中,在不同的教育局。先笔试面试,申请通过后进入递补名单;如果本学年内有人退出,才有机会明年九月入学。这事多少要赌运气,万一上不了IB,这块他只能在AP加码了,网络分享帖里不乏刷了二三十门AP的刻苦人。
十月的最后一天,周四下午接了高中生放学,方荼问他:“你们学校今天没活动?”
周星原知道今晚是万圣夜,去年在老学校还有同学商量去讨糖。但新学校学习氛围浓得多,学校里除了少数乐于打扮的女生,只有老师在过节。数学老师披床单作罗马袍,办公室秘书穿成一条热狗;华裔高中生们大都没有玩的心态,照常上课下课,放学各奔课外班。正是这种群心向学的集体环境,才让周星原不敢懈怠。
方荼不以为然,“平时就够累了,Halloween一年才一天而已,我们晚上去要糖啊。”
这话他昨天就说过,周星原看出了他是自己想玩。但月中才玩了整四天,不是说好了每月玩一天吗?
拖后腿的家长劝道:“就去一小时,行吗?我路线都看好了,给你穿的costume也买了。”
方荼想玩,周星原没有不奉陪的道理。只是没干过的事,多少有几分忐忑:“我们都这么大了,能要到糖吗。”过完夏天,营养锻炼两不落的高中生已经无限接近一米八,肩宽腿长。除了脸上还有十几岁的清澈,其他哪儿看都不像小孩了。
方荼怎么知道,他也不会管。“你看看衣服。就在后排,我刚买的。”
周星原伸展手臂把纸袋够过来一看,绿色的摇粒绒,是件恐龙连体睡衣。少年匪夷所思:“你要我穿这个?”
最后一分钟购物,方荼是拖到今天去捡漏的,选项自然有限。“我本来想买黑武士的套装,但是看到这种,可不可爱?除了恐龙,只有粉红豹有号了。”
这两款还有号,因为没有一米八的人想穿啊!周星原只能说,绿恐龙至少比粉红豹好一点。
反正不是自己穿,方荼相当满意:“平时也可以穿啊。”
就为了装小孩要糖,穿连体睡衣上街……周星原无力:“你怎么不穿。”如果他可以要到糖,方荼未必不行;二十出头的亚裔,要在西人眼里装高中生还是有戏的。
“我比你高。什么时候你比我高了就换我穿。”方荼买单之前还真套了一下,他试了才确定儿子能穿嘛。这种衣服没有分码,档低加上身子宽,不同身高都穿得上,也就是裤长效果的区别。连体睡衣上身舒服又暖,但方荼是不可能穿出去的,碰到熟人客户怎么办?他的职业形象还要不要了?
吃完亢奋而潦草的晚饭,方荼驱车带周星原去他规划的街区要糖。绿恐龙坐在副驾看书。方荼关心道:“你天天在车上看书,视力会受影响吧?要不要查查眼科?”
周星原浑然不觉身边人的别有用心,“没事的,就这一会儿。”
除了商场为了引流、商户白天就开始发糖,住宅区里万圣夜正式的讨糖活动通常晚饭后才开始。不想参与的家庭会在这一晚熄灭灯光,而孩子们看到前院有应景装饰或门廊亮了灯的房子,就知道可以上门要糖了。
方荼选的目的地,是翻阅若干往年的家长点评后在上城区选出来的。名不虚传,这条街家家户户布置都大手笔,行道树上隔几米就挂着飘荡的白色幽灵,草地上骷髅堆在墓碑前,棉絮蛛网封门,窗玻璃上的血字也泼得巨大醒目,有的房子里还传来惊悚音效。
天已经开始暗了,大大小小的孩子们成群结队,叫着笑着挨家扫荡。小的刚会走、穿着南瓜玩偶服牵在大人手里;最大的看起来也七年级八年级了,一个个直接把敞口的书包背在身前,或是手拎巨大的购物袋。
方荼给恐龙配的要糖口袋是个姜黄色斜挎包,细看上头还有同色线绣的“佛光普照”和一朵莲花,居然是个化缘袋。周星原都想不出他从哪儿淘来的,但万圣节要糖……跟化缘也差不多。
他们缀在一群大小孩子身后,六七岁的男孩们最积极,每到一户就大喊着“Trick or treat”冲在前面,叫开门后要糖道谢再见拔腿就走一条龙。紧接着是三五岁更小的孩子被让在前面,最后是背书包提购物袋的大孩子。绿恐龙也窘迫地从主人家捧出的盘子里拣选了自家家长爱吃的橘子软糖,小声道谢时得到慈祥的笑容。
融在欢笑的大部队里多走几家,周星原的拘束感渐渐消失。看到小学生意外叫开了自己老师的门,蔫巴巴地被交代早点回家睡觉明天别迟到,整片人群都哈哈大笑。轮到周星原上前,老师仰头看看比自己还高的“小孩”,也一视同仁地笑着说:“享受今晚!孩子。”
周星原过去对万圣夜的印象,都从影视作品来。去年此时他还在合租房,因为担心聪聪怕人,房子里早早地就熄了灯。他在地下室听见街道上有人声,感觉距离遥远,不曾在意过。没想过真正走进节日是这样庙会般的喧闹快乐。放眼望去人人都喜笑颜开,再阴森的装饰也没有孩子会恐惧止步,敲开门都是温暖灯光和笑脸。
超市里为万圣节应季上架的大包糖果,几块钱就可以买几百个。讲究的人家会花大量时间搭配好一袋袋东西派发。“Treat”不一定是糖果,也有其他零食,像薯片和燕麦棒,水果甚至酸奶,派对玩具等等。家长们会特地在网上写评论赞扬的,就是普遍对过节上心、愿意装饰投入、对孩子大方友好的社区。
一条街走下来,跟着孩子们转到下一条街,口袋很快就变沉了。方荼随在队伍后方,拿着一次性塑料杯吃芹菜和胡萝卜条,边跟周星原抱怨:“什么人啊!发芹菜连个酱都不配的。”
不止方荼爱看周星原尴尬,周星原看方荼不爽也莫名愉快:“你留着明天中午配鸡胸肉。”这几天方荼忙得没胃口,说吃什么都一样,正好周星原就安排他吃不爱吃的健身餐。芹菜蘸酱了还有什么意义?
前面又叫开一家,周星原跟着孩子们过去了。方荼和其他陪小小孩出门的家长站在人行道上等。大概是他的脸太年轻,旁边一个红头发的妈妈问他怎么不去要糖,方荼解释:“我是陪我弟弟来的。”
“喔,那个恐龙是你弟弟。你们没有其他弟弟妹妹吗?”
“没有。”就这一个弟弟还是捡来的呢。
红头发妈妈含着笑,“他很好,我看到他给你糖了。我儿子可是一块都不愿意给我。”
领到糖的孩子们从车道跑出来,拿不下的糖往名为基地的父母口袋里倒,还要叮嘱别偷吃。方荼客气应和其他家长,心下得意:周星原什么不给我?
绿恐龙最后一个从车道上出来,手里拿着包原味乐事,化缘袋里又装不下了。方荼今天穿着件翻毛的短大衣,小腰包之外还背了个做旧的水洗蓝大牛仔包,晃晃悠悠挂在左肩,已经装了七分满。
“吃吗?”周星原问他。方荼点头,他就直接撕开包装,俩人在人行小径上你一片我一片。品客是盒装可以带回去,但乐事是袋装,内容物很少又占空间,吃了最好。
“刚才那个太太跟我聊天。”方荼拧开瓶装水来喝,水也是某一家发的——起先他还嘀咕怎么发这样重的东西,那些小孩拿得动么?吃完两包薯片一堆糖,算是理解了发水的良苦用心。“她说他们一会儿开车去另一片要糖,她儿子每年都要坚持到困得受不了才回去。”
已经有些房子发完了备货,熄灯谢客了。周星原看着前方人均大包小包,“太累了吧,拿那么多也吃不完啊。你想几点回家?”
方荼也玩得差不多了。“你想走了?那我们回去吧。”他都打哈欠了。
周星原自然地去接他肩上的包,“我开车吧。”
方荼还在家长角色里没出来,难得反省自己:“为什么我们俩出门总是你背包?”
“因为你说双肩包和你的气质不配。”周星原拿过他嫌弃的蔬菜杯把西芹吃完。
“以后我背吧。”
周星原不解,“为什么?”
身边不断有儿童跑过,俩人信步往停车处走。方荼指着街对面一个男孩给他看,“我刚跟他爸聊了两句。你猜他几岁?”
那男孩也是亚裔,看起来一米七上下,周星原依照自己的经验想要猜十四五岁。但这个年龄通常会独自出门了,只有十二岁以下要求成人陪护。
“不会不到十二岁吧?”
“就是十一岁。你十一岁多高?”
“不记得了,不到一米六吧……”
对自己身高耿耿于怀的家长,看见别家孩子长得快就眼红。“你有没有记得吃钙片?”
这个家里如果有人会忘事,也只能是方荼吧?周星原反过来恐吓他:“哥哥你知道吗,睡前血糖高会影响长个子。二十五岁以前都还有希望长高的哦。”
方荼把手里正要拆开的一袋糖又丢回去了。
回到家,俩人把大包小包往地上抖,然后盘腿席地清点丰收果实。周星原分门别类,将零食糖果一样样整齐排列,让方荼坐在中间留影。拍完照片,方荼把玉米片和奇巧两个方阵一左一右扒拉走,又捎上仅有的几个果冻,据为己有了:“这些留着。剩下如果你不吃的就带去学校分了。”
要来太多糖,也是巨大的浪费。周星原把糖装回包里,明天再说。他得赶紧练琴,明天又要见老师了。
“等等。”方荼说。
“怎么了?”
方荼调转手机,同绿恐龙也合影留念。“要是明年你超过我了,就换我来穿,好吧?”
周星原微笑着配合看镜头,“好。你别忘了吃钙片。何医生不是说你变矮了?”
方荼反手给他一个栗子。
糖也是small talk的好话题。第二天周星原在学校发了一圈,剩下的就循着听来的消息,送到牙科诊所回收:有诊所为了宣传护牙,只要捐糖就按重量给动物保护的NGO捐款。捐款额并不比糖果成本低,周星原很满意。至于那些糖最后的去向,也不那么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