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3 十一月

进入十一月后，白昼急剧缩短，目之所及的绿树变为红树，在风中稀疏，几日就尽落。周末，西四区夏令时结束，整个北美东部一脚迈进标准时。

方荼跟公司合作的第一个投资房装修到了收尾阶段，他看好了全套家电预备黑五下手，保洁也打过招呼了，心姐的小姐妹说随时可以来。至于软装和staging的部分，才是他这段时间泡在网上、大量浏览的主题。

工作日，先把周星原送上学校，再照例到工地查看进度。出来掉头奔西郊去一个家具开仓，想看看有什么好淘的。通常这种卖场都是些时兴样子货，但staging要的也不是过日子的配置，就冲个第一眼光鲜。

他开得太快，到那儿时间还早，居然门口已经排上队了。果然“开仓”二字就像大磁铁一般，让你知道究竟有多少人不上班或者不坐班。

方荼百无聊赖地玩了会儿手机，时间一到就进去了。这个卖场东西还可以，但性价比一般，网上吹得过了。他看到有把扶手椅不错，也没提示牌说不能坐，就坐下试试。他腿长，坐大部分沙发椅都嫌深度浅不够舒服，这把椅子垫了个腰靠之后居然还能把大腿完全容纳，方荼翻过扶手上挂着的价签来看，瞬间就打算了一圈找谁的车能拖回去了。

他起身给椅子拍照，发给周星原：【好看吗？蛮舒服的。】

高中生手机锁在柜子里，一时也不会回复。方荼看看这个款式，偏田园，颜色也怪，搁家里突兀，搁翻新的房子里也不够高级。尴尬了，这么大一个实用品，难道要存在租来的仓库吗？

他在这儿犹豫，后头走来两个人，正亲密地低声说话。声音好像听过？方荼以为是哪个客人，回头一看，居然是不搭理他的医生Vincent；另一位和他挨得很近的，想必是恋人了。

相对于Vincent的外型和方荼已知的职业自带光环，这位男友在他市侩的眼中，就被预判了必然很有经济实力；毕竟什么传说中的灵魂伴侣，方荼是不信的。或许多少出于嫉妒，在他看来这位稀疏的络腮胡和粗膀子细腿都不得入眼，只能在心里克制地赞叹一句：医生心性真不错啊，守着这么一位狒狒还能不出轨……

对方也看见他了，面色冷淡显然想回避过去。但方荼观察的目光太直白，令那位狒狒同伴都注意过来：“Hello?”

情侣，方荼最大的潜在客户群。睡不到没关系，能赚上钱更好。他便大方一笑，上前自我介绍：“你好！好巧能遇到。Chu医生给我做过检查，我叫Lucas。”他拿出名片双手递上，“二位有买房或者婚庆的需要吗？可以联系我。”

医生只回奉一个客气的笑，转瞬即逝，淡得约等于无。他的狒狒男伴却接下名片，主动与方荼握手：“好的，很高兴认识你。我们确实有结婚的规划……”

Vincent明显地推了推未婚夫的手肘，阻止他说下去。方荼假装没看见，心里嘀咕：不至于吧？我形象做得这么差吗？上次就说了一句想认识而已，不过分吧。几乎就是陌生人，要这么厌烦？

方荼手机响了，Vincent满脸解脱，敷衍地道别就把同伴扯走了。方荼也配合地道别，接起电话去到另一边。

Annie小姐又心思活络了，先对上次跳票的事跟他一通道歉，又聊了聊最近的市场，说想卖几个楼花和公寓来回笼资金和贷款额度，把自住房置换成独栋。方荼心里一亮：来了。当初说服Olivia和大老板时许的愿，终于要成真了。他压住内心的大喜，压不住上扬的嘴角，耐心给Annie分析应该先看好目标独栋再倒推卖多少公寓，贷款可以桥接，先买了拖到开春再卖。

Annie这通电话一打，什么Vincent什么狒狒都被他抛诸脑后，还好尚且记得自己是来为staging看家具的，在柜台拿了两张名片回头再跟经理聊。

周星原最近的午休时间都在借用艺术班的工作间。去年他搬进家里那天是方荼的生日，但过后才得以知道。方荼大概没有过生日的习惯吧。今年一定要给哥哥过生日，准备什么礼物他愁了很久。从面上看，方荼什么都不缺，难得他能送一幅画也是机缘巧合。而且从来都是方荼在他身上花钱，他又有什么钱给方荼花呢？思来想去，唯有做这个了。

艺术班的女生友善指点了他几句手法，就离开去吃饭了。周星原做了一会儿，掏出自己的饭盒，边吃边打开手机。收到方荼发来的图片问他好不好看，是把宝石绿底色、有细小烫金的绒面扶手椅。颜色很不常规，但居然还挺顺眼，是方荼会中意的不走寻常路。他放大仔细看了，回复道：【这个面料舒服吗，会不会磨秃？】

吃完午饭，才接到方荼的回复：【会。磨秃不好吗？你懂不懂岁月的魅力？】

周星原对着自己做了一半的东西笑了。

照理十月房市就该淡了，但他今年运道不错，一直有得忙。

先是跟卖场谈了短租家具，反正Staging不需要全新无暇，用样品或退货就行。之后是第一次见到了Annie的先生。虽然礼貌地没有当面聊对方的事业，但之前Annie透露过，算是当今时兴的“科技新贵”？这对不到三十的夫妻，靠自己和国内岳父岳母的支持，手里的房已经和方荼一样多了。

Annie笑吟吟地，“我跟我先生说，见过那么多经纪，Lucas是最好的。你从来不push我交易，都是我push你，是不是？而且每次我问你觉得市场怎么样，你都只谈当前的数据，从来不下判断不瞎吹，听你聊天是最放心的。”

方荼当然知道其他经纪都是怎么“瞎吹”的。他对待比较保守、但其实主见不强的客人，比如之前租过他地下室的那对夫妻，也是极尽push之能事。但Annie不一样，这位客人比方荼还冲动，他要做的就是帮助她稳住。Annie有父母和丈夫的经济支持作底气，她是激进，但不蠢。如果经纪怂恿她做了不够理智的决定，她消费的劲头过了人清醒了就不会再继续付出信任。所以哪怕方荼个人判断明年还是大涨，这种话也不能轻易对Annie说。

她的配偶显然就是和她互补的类型，虽然面色和善，但抱壁后靠，只点头附和，不轻易发表意见。方荼问他意见，他只颔首道：“我家都听Annie的。”

好像当初叫停买楼花的不是他一样。但方荼笑一笑，夸他们感情真好。

先买后卖被三票通过，迅速进入买哪里、目标房型的议题。Annie虽然主动性强，很愿意自己做功课，但毕竟一直住公寓、投资公寓，没有独栋的经验。这次想换房是因为她怀孕了，考虑到将来孩子成长的需要，所以打算搬家。

方荼保守地说：“我现在也住公寓，但是我手里有独栋在出租。之前跟Annie你也聊过，我觉得freehold不适合用作投资，因为维护房子是很费精力的事。我的那栋房子为了现金流，一直是分租的。你也是房东，知道分租有多麻烦。所以独栋可以买，但一定要精挑细选，要自己喜欢，要一步到位。”

Annie点头：“对。既然是为了孩子的成长搬家，我想一个是空间要大，第二学区要好。好学区的房子也保值，对嘛？”

但好学区从长远看也有陨落的风险，方荼没有直接应答。他打开自己的手机地图，点上几个选项：“没问题。那我们就来看看好学区都在哪。一小时通勤downtown的距离以内，绿色标记是全省排名前20名的公立高中，蓝色标记是前40名的公立小学，红心是顶级私校。如果这些目标区域没有理想房型，我们再扩大范围看前100名。根据大部分家长的反馈，排名最前的都是几所学校轮流登顶，9.6分以上的学校其实差别不大。”

客人夫妻都凑过来看。Annie看着屏幕上的各色小标签惊叹：“你这是什么看房软件，居然有这种功能！太好用了吧，快快快推给我。”

方荼职业地和煦一笑：“不是什么看房软件，就是Google Maps，地点是我自己一个个手动标注上去的。待会儿把列表分享给你。”

他这一手展示没有年轻家长不买账的，连Annie的丈夫都重新坐正了：“你真专业。”

“应该的，我家里也有个弟弟在上学。”方荼笑纳了恭维，指尖放大地图，娓娓而谈：“我们现在在C09，这块你们很熟悉了。高中是顶尖的，还有全省第一所法语沉浸小学。但midtown的独栋房子普遍太老，维护成本高，面积也不算大。要好的就是翻建房，价格翻番。我们先调两个出来看看条件，你们建立好概念；再来看同等价位在北边的好区能买什么样的。”

方荼来接周星原放学时，那是一个春风得意。“走，我们今天出去吃。”

自从这学年家里变成方荼做饭，三天两头出去吃，周星原已经习惯了。“有什么好事吗？今天又签单了？”

“没有，但是快了。”Annie买一个两百多万的房，再卖两个四五十万的公寓，里外里就是几万刀佣金入账，他预支个几十刀去吃自助不过分吧。

周星原把书包放到后排地上，还有一个运动筒包。早上还没注意到这东西，方荼问：“你本来打算去社区中心吗？”

“没有，没事。走吧。”周星原只想遮掩过去。天天同进同出，他想把做好的礼物偷渡回家都难。“哥哥，你今年生日打算怎么过？”

方荼果然没想过，“啊？是周末吗？”他确实没把生日放在心上，这种事惦记来有什么意义呢？是二十三，又不是三岁。

“是周一。”周星原跟他确认，“还有我要找一天去Oshawa考G2，你还记得吗？”

三月周星原十六岁生日那天，方荼送他去考了驾照的理论考试G1，八个月后可以报名路考，拿到G2驾照他就能自己上路了。夏天时方荼说过，G2可以报Oshawa考场，到时候顺路去坦克博物馆。再往东一百公里还有空军博物馆，他哥早就把各种饼都画了。今年方荼的生日在工作日，周星原便默认这次G2考试就是十一月的一日出游；他得先跟方荼说好，确定能腾出至少大半天周末送他去考场。

“行。”也没什么急事，先陪周星原把驾照搞定才是正经，以后就能自己开车了。方荼想，还是开讴歌去考试吧，低调点，免得万一让考官印象不好。“你自己上网看看，哪天能报上？”

周星原打开手机搜索路考，进了官网。“Oshawa……十一月……啊，一直到十二月都没位置了。要明年了！”路考原来这么难预约吗，他后悔没早作准备，这段时间一直在忙别的，没想到驾照考试排期居然这样紧张。

“没事。”方荼气定神闲，“你要哪天？我给你搞。”

“这能怎么搞？”

“搞搞再说嘛。”

周星原也只能相信他。

到了自助餐厅，来得够早车位和座位都还空，方荼支使周星原去拿吃的，自己坐下就开始打电话。

周星原端着方荼那一盘南乳猪脚、椒麻鸡和刺身回来，听见他在讲电话：“23和24号你这边都没有吗？行，那麻烦你还有谁的联系方式都给我。如果你这边23和24有空了，随时通知我，多谢多谢。下次请你喝咖啡。嗐呀，这说的什么话！”

放下方荼的餐盘，周星原一头雾水地去给自己拿菜。他打了一小碗刀削面，三个烤鸭卷饼，再回到用餐区时见着方荼边讲电话边冲他勾手。“对对对。啊，可以让给我吗？没问题没问题！哎呀应该的！就这个！行，好，太感谢了。”挂了电话，方荼伸手在空中打个响指，“搞定了。”

这到底怎么搞定的？都是网上预约、系统里排，周星原知道方荼肯定有些野路子，但想不出什么野路子能作用到官网上去？

方荼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毕竟周星原始终是他唯一可以招摇炫耀的对象：“你知道一个驾照号码去预约考试，最多可以免费取消三次吗？”

因为有这样的机制，为了方便地带学生考试，教练们自然而然地摸索了一套黄牛流程：他们手里掌握着许多学生的驾照信息，可以用前两次取消的机会来占着系统里的位置；当有人紧急需要考试，就把占着的时段取消腾空，给客户让位。方荼打了一圈电话，正是让他认识的教练把同行的联系方式都交出来，一层层往外找，挨个去问谁手里有23和24两天的考位。

钻系统的空子，没有路子也要趟出路子，不愧是最能想办法的华人移民。难怪方荼早就说冬天路况差、预约容易，系统里却都排到明年去了，不知里头有多少考位是被这样占走的。就像方荼炒房一样，你不能说这种行为好，但他又确实不犯法。

方荼看着高中生若有所思的神情，突然正色问道：“周星原，你是不是不赞成这样做？如果你不想，我们就明年再考也没事。多接送你两个月而已。”

周星原意外，方荼怎么会说这种话？自己的理想主义给他添麻烦了。“没有！这很合理。谢谢你，哥哥。我是在想，像这种遇到问题的时候、你会给许多陌生人打电话去尝试解决……我得学习和锻炼一下。”

方荼从起初就知道周星原不爱求人，什么都想自己做自己扛，遇到挫折也只往自己身上无中生有地找原因；所以偶尔孩子流露依赖，才令他格外受用。但有实力就该这样才对。要周星原变成跟自己一样摸爬滚打没脸没皮的社会人，方荼觉得就太委屈他了。

“问题？遇到什么问题了吗？”

“那个画展的场地……”周星原和Alena给谱系孩子策划的画展，目前画作收集是渐渐接近目标，但场地一直没有找好，他们需要免费的室内场所，或者合适的赞助。他们当然跟志向转职策展的Aiko求教过，但Aiko要实习要毕业本来就忙，她的交际圈又纯然商业，跟这种没回报的小事不沾边。他不好意思倚靠Aiko、费她的人情去给自己找资源。今天见到方荼是怎么打电话的，周星原反思自己：我给每一个可能的场地打过电话吗？我向每一个可能伸出援手的人都求助过吗？我百分百付出努力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