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5 外卖与雪灾

周星原用自己的豆瓣账号发了关于筹办画展的愿景和求助，他写影评攒来的小几千关注量发挥作用，在上百转发后，果然有好几个在downtown的T大学生来联系他出主意。

一件事没筹备完全就对外界公开，这不是他的作风。但方荼一次次言传身教：要达到目的，就不要顾虑太多，无谓的谨慎矜持自尊心都没有意义。就像方荼曾经说的那样，求助和帮助是一种互利互惠。

大学生们给他引荐了一个同在本地的华人活动家Amy，他乍看了Amy的页面，是个单亲妈妈、女性主义者，经常发表政治观点、关注量很高，大小是个网红。

周五带上琴出门，下午放学后进城，先到Alena的学校接上她，再一起去跟Amy见面。Alena上车就问：“你有驾照了？”

“上周末刚考的G2。我哥把这辆车给我开了。”这辆讴歌虽然是二十年的老车了，但从Jonathan到方荼手里一直保养得很好，开得也珍惜。

Alena又感叹了一遍方荼哥哥真是太好了。她说：“你知道吗，他来问过我上次婚礼的时候，你用的那把琴卖不卖。”

周星原吃了一惊。“他想……”

女孩耸肩，“如果给你我不介意，但是，琴太贵了我不能随便处理，总不好跟我爸爸和阿姨交代……”

“我明白。”周星原心潮起伏，“他还问你什么了？”

方荼问了Alena的那把备用琴在哪里买的、花了多少钱。听到数字后发出了咬着了舌头的“嘶”声，感慨说：“这是一套湖景公寓啊。买不起买不起，至少现在买不起。”

周星原从Alena颠三倒四的中文复述里听懂了方荼的意思，方荼当真是想花一套小公寓的钱给他买把好琴。从别人口中偶然听来的“你哥哥好爱你”，每次都令他心情起伏。

Aiko的租期快要结束，方荼最近除了Annie也没有其他要忙带看的客人，反正有空，就陪她看房。但看了几个，不是房子不合适，就是入住时间不合适。房东结束合同要提前三个月通知、房客结束合同则是提前两个月，房源上市的时间于是在可入住日期前零到三个月不等，想无缝衔接靠运气。本来冬天就不是搬家季节、房源比春夏少得多，Aiko怕到了那天无家可归，方荼安慰她说临到日子总会有合适房源的。

作为租客，除了房子的条件她还要担心房东好不好沟通。她问方荼：“你呢？你自己的房呢？没有空的租给我？”

“我的房租给你，我还要不要赚钱啊。”帮朋友代理交易还可以，一锤子买卖。作房东出租，他怎么给Aiko定价呢？市场价也是有个范围的，更别说长期关系里还会有很多摩擦和利息冲突。

Aiko嫌弃地“嘁”了一声，“你这叫双标懂吗？周星原难道不是你的房客？你赚他钱了？”

方荼愕然，他现在确实没把周星原当房客看待，他俩的账也根本算不清。“小孩子又不挣钱，人家是以身抵债的。”他继而嘿嘿一笑，“你要是也能在我的房子里给我创造价值，那没问题。就这么说吧，我出一个公寓，地址注册成公司，我用房租入股占比80%，你作为核心员工技术入股占比20%，公司收入报税后按比例分红，你的福利就是可以住在办公室……”

“黑心老板！要我给你打白工是吧？你哪学的这套？”

当然是刚跟Annie创业的先生学的。听Annie说过他们以自雇报税，家里的住房成本都可以作为小企业的运营成本来减税。其实方荼没太明白，也不知道他的报税专员徐安之懂不懂。

天冷又阴沉沉的，据说要下雪。方荼和Aiko看完房，准备去广式糖水店喝点热的。城里不好开也不好停车，方荼听Aiko的口头指导穿小路从央街往唐人街去。

“左边！你走右边干嘛？”

“我去个地方，你等一下。”方荼跟这位姐在一起，突然想起有件事可以做。他把车停在路边，“你在车里等我一下，马上就回来。五分钟！”

名侦探Aiko读着路边的商户牌子：“你不会是来找那个医生……”

“我就看看他在不在。不超过十分钟！”方荼跳下车。

“有预约吗？”

“没有，我不是来检查的。Chu医生在吗？在的话我想跟他说句话。”

前台警惕地看他，那眼神让方荼疑心她要在柜台底下按报警按钮。怎么了，不看病就不能见见医生？我长得也没那么凶神恶煞吧。

另一个前台起身进去传话，医生很快出来了。还是那张冷脸，但看起来有些憔悴。“你有事吗。”

他说的是中文，想必其他同事听不懂。方荼就放心开口了：“那个，你好。我想问一句：你未婚夫是不是有一条黑底红边、红心图案的内裤。”那品味是相当糟糕。

两个前台都埋头作忙碌状。

医生居然不惊讶，冷笑：“来看我笑话？”

方荼打哈哈：“不是……我怕你识人不清。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哈，那个，我走了，不好意思打扰你。Have a nice day, Vincent.”

太尴尬了，根本不敢多看医生的脸色，方荼跑出诊所。

拉开车门就听到Aiko嘲讽：“六分钟，比我前男友还快啊？”

要是以前，方荼才不管这种浪费时间没收益的闲事。还不是被这些正义伙伴感染的？他现在也是有孩子的人了，要给孩子积点德。只是Aiko的私刑太厉害，这事他就不给她分享了。

糖水店是Aiko的同学分享的，方荼的广式糖水初体验相当不错。他看图片点了招牌红豆双皮奶和椰汁紫米露。“可惜周星原不在，不然可以都点一遍。”

Aiko已经很知道他的操作了，“都点一遍，然后尝完不好吃的就给你弟，是吧。”

方荼招手请服务员过来：“你们还有什么推荐的。”

“最近的芒果很好，杨枝甘露推荐尝试。”

“满三十块三公里能送是吧。我消费五十块，其中十五块外送可不可以？什么比较降火？哦龟苓膏。”方荼把餐牌铺开，“杨枝甘露、凤凰奶糊、椰汁红豆糕各一份带走。再要一份蜂蜜龟苓膏、两份糖不甩麻烦帮我送到这个地址。”他在点餐纸的背面写下眼科诊所的地址和Dr. Chu。

Aiko听他点了三份带走三份外送，探头过来阴阳怪气地：“让我看看这是哪宫的小主，敢跟我们皇后娘娘用一样的份例啊？啊？”

方荼无奈：“请长公主管管你的嘴！周星原是朕的东宫太子！”他给医生点糖水，无非是同情安慰罢了。外卖只送一碗不好看，再说人家前台还有两个姐姐，顺便发三张名片，他可不做没用的人情。

吃舒服了胃里也暖了，方荼抱着给周星原的一兜三个餐盒，店员帮他找了个小纸箱，让外卖能不晃倒。一开门，冷风就扑面打过来。太娇小的Aiko在背后紧紧抓住他的外套：“我要被吹飞了！”

方荼把她夹在腋下兜着，快速往车走：“别说话会喝风。”

放学了，Rachel问周星原：“今天我家里来不了接我，你能不能捎我一段？”

“没问题。”高中学区很大，但他知道Rachel住得不远。十年级就自己开车上下学的不多，虽然不是什么豪车，还是让周星原在学生里显得突出，比别人成熟似的。

另外两个男生也闻声凑上来：“带上我带上我。今天太冷了。”课间已经感受过外面的阴寒，冬季没阳光的日子太难受了，而风比单纯的低温杀伤性更强。

“行。”他们都是周星原拉起来的图书馆念书活动的团队主力，稍微绕点路也不是什么问题。他在学校付出的社交时间不多，其他各种小事都靠几个同学惦记着带他。

几人顶着寒风往车走，年轻人可不管什么喝风，嘴唇哆嗦地议论不停：“W大数学竞赛你们都报了吗？听说往年学校会包车去？”

周星原也报了名，方荼还说顺便去找徐安之玩，那个时间各种表单也到位了，可以让徐安之帮他们把税报了。

“不是学校包车，要家委会组织，去的人摊钱。”

“也行啊，我可不想让我爸送我去，跟他出门太窒息了，能从上车骂我骂到下车。”

“你还挨骂啊？你哪年分数不是97、96。”

“网上不是有99分加冰球队的被W大拒了吗。”

“那种都是噱头。不也有93分拿到offer的。”

“我要是93分你看我能上吗？”

快跑几步，几人速速挤上讴歌，让女孩坐了前排。周星原把书包丢到后排，两个同学四只手帮他放好。

“我姐今年不是去了N大医学院吗？我爸妈现在天天唠叨：你成绩再搞不上来，将来只能回国上清北。念得我头都要裂了。”

“不至于沦落去清北吧，我听说清北的留学生学费也贵。”

“N大更贵，我妈说供不起第二个了，让我上个便宜的。哎，到时候看本地哪个CS能多给点奖学金。”

“清北也有奖学金，而且竞争没那么激烈吧？万一拿不到别的offer你就认怂……”

前排Rachel出声打断他们：“好啦，你们当清北是保底，周星原还在这儿呢。”

周星原握着方向盘淡淡一笑，“没事，我又不跟你们竞争。”

他和同学们之间天然有一道分界，周星原自己清楚。网传的外籍上清北只需要考中文，他也好奇查看过；没有简单到那么夸张，但起申要求确实不高，三门AP成绩或者IB拿到36分就可以申请。这是什么概念？他打算申的Y大，IB的成绩门槛据说是40分起。至于AP，放在国内高考大省，只要英文过关的学生、拿课内知识恐怕都能顺手考出个三五门来。

如果在国内参加高考，周星原指定是上不了清北的。申美本，他还算和现在的同学们站在接近的高度竞争；申其他大学就不同了。对本地身份的学生来说，把对外籍招生要求不高的清北当做保底可以理解；但对于曾经在国内苦读、仰望过Top2的每一个人，这种刺痛感不会消失。移民为什么？不用说出来，每个人心中都有答案。

送同学一一到家，周星原给方荼发了条消息：【听说要下雪，我去超市囤点东西。你要什么吗？】

到超市停车场停好车，他看到方荼的回复：

【自己爱吃什么买什么呗。】

【给你带点心了，今天Aiko带我去的甜品店不错。】

【我快到家了。】

夹在文字中的还有两张照片，是副驾座位的纸箱和驾驶座望出去的前方车流。这人又在开车的时候用手机！周星原紧张他，又不敢回消息说，不然方荼能边开车边继续废话。

天气预报和暴雪预警已经推送到每个人了，超市里人满为患。周星原张望一眼，放弃推车，用篮子灵活些，臂力不是白练的。这段时间方荼突然爱吃炒面，炒面用筷子炒得才匀，面炒多了他甚至体会到双手在练琴中收获的锻炼成果。

买了两兜东西回到家，讴歌停进地库，旁边车位上野马已经回来了。周星原提菜上楼，家里灯火通明。冬天日子短，最近几天日落大约在四点三刻，但他开进地库前，外头还不曾暗得这样厉害。“方荼？我回来了。”他把书包留在门口，先拿购物袋到流理台上收拾。

方荼从房间出来，跟他一起把菜整理进冰箱，“这次雪可真大。”

顶层公寓的落地窗外，天已经是黑沉沉的蓝色，雪在风中密集而急促地胡乱拍打玻璃，发出令人不安的砰砰声。周星原担忧地问：“会不会停电？”

“不会，公寓有备用电源。”方荼乐观得多，“你先去吃点心，应该还热着。”

周星原去解开餐桌上的外卖袋，方荼还记得顾念他的环保要求，没有要一次性餐具。他拿了把勺坐下来吃。

“好吃吗？”方荼期待地问他。

“好吃。你要吗？拿个碗分一点。”

方荼全不客气地坐下来。他跟周星原随便惯了，多拿一把勺就行。

“Aiko今天看到合适的房了吗。”

“没有。有一个她非要看，我跟她说那栋楼物业很烂。她还要指责我，说要不是我否定这个否定那个，她早就找到房了。”方荼陪Aiko看房就当是玩，所以白看于他也无妨。

“还好你回来早，再晚半小时可能都没法开。现在肯定堵了。”

“我知道啊，今天暴雪警告嘛，明天可能出不了门。我还陪Aiko去唐人街买了几袋速冻饺子。”

“啊？”周星原多少有些难以置信，“你知道要暴雪，知道陪别人去买饺子，自己就只买了甜品回来？”

方荼浑不在意：“这不是有你吗？”

“没我你怎么办啊？”周星原拿他毫无办法。刚入住的时候看家里收拾得干净漂亮，以为方荼该是很顾家、会生活的人。相处久了才知道这人的真面目：厨房都是摆设，能外食就外食，下厨只做一锅出；餐具多是为了攒三四天才开一次洗碗机，一尘不染靠的是上门保洁，美其名曰创造就业机会。

这学期周星原重心放在学习，方荼接手家务，小时工又回来了。他初时不习惯像这样被别人服务，觉得别扭。方荼笑话他：“你歧视体力工吗？”周星原才醒悟过来。

分完点心，周星原回房间学习。学校作业不多，他除了自己的学习看书练琴之外，还是能听着网课洗叠二人衣服的。有些事不累不费精力，他更愿意自己为方荼做。

入了夜，雪势减缓，却没有停的意思。第二天醒来，天还是暗的。查看邮件，昨天夜里教育局群发通知校车停运。打开推特，市政铲雪、公交运行都延迟，大面积停电、电力公司通宵抢修，现在还没有完全恢复。紧接着屏幕上弹出新邮件提醒：全市停课。

自从两周前周星原拿到驾照，方荼的早起闹钟就取消了。他睡得天昏地暗，醒来一看窗外还是昏天暗地。一看时间居然已经上午快十点，再走出房间，餐桌上一套早餐扣在碗里；周星原的房里亮着灯掩着门，还有声音。想必今天学校是停课了？

方荼洗漱吃早饭。看看新邮件，他翻修完挂上市的房子今天的看房预约全都取消了。

周星原开门出来，“你醒了。”刚才他用书和水壶在桌面上架着手机，尝试录了夏校的申请视频。

方荼吃完已经软掉的法吐，“不是说让Peter给你拍？”Peter什么摄影活儿都做，方荼卖房的展示照片也是Peter用大广角拍的。

“我先自己试试。”因为不确定效果如何，他想看到镜头里自己究竟看起来如何、讲稿听起来是不是太啰嗦。如果等到摄影师录制完才有这些反馈，再调整太浪费时间。

“停课了？”

“嗯。IB学校的考试也通知延期了。哦对了，管理处说现在已经启动应急电源，号召住户节约用电。”

什么都被这场灾难级别的暴雪暂停了。二人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外面世界末日般的灰白。天地蒙蒙，方荼喝了一口咖啡。

“哥哥，你今天做什么？”

“回被窝里继续看《甄嬛传》呗。”

两百多米的路，姜柠硬是走了半个小时才回来，浑身雪都化了水，湿淋淋滴在玄关地垫上。

Tracy着急：“你没看手机吗？我跟你说难走就别去了呀，又不急着今天测。”

“你不是说不测不安心？我都出门了。”起床Tracy一提这事，她就套上衣服出门了，出门前也不知道今天天气坏成这样。姜柠把塑料袋递给室友。

过了不到十分钟，两个女生对着盥洗台上垫着纸巾的两条杠。姜柠说：“先约医生吧。你想生吗？”

Tracy发愣：“人流会不会伤身体？我想生……但是我得先毕业啊。”

“算算预产期，说不定来得及毕业。跟Ethan说吧，先确认你们不会因为这事分手。”

Tracy笑出来：“你要不要这么真实啊。”

男友Ethan比她高一届，今年夏天毕业后，入职了渥太华的政府机构，感恩节假期回过学校看她。俩人从来一致打算毕业后就尽早结婚、也都愿意要孩子，但怎么也没想到意外来得这样早。

Tracy打完电话，同姜柠说：“交通全瘫痪了，他现在过不来。他说圣诞节组织父母见一下讨论结婚的事，要不要孩子随我决定。他会跟他家沟通，这半年尽快先把房子买了。”

“行，挺负责的。”姜柠抄起袖子，“那你先休息。我看看咱们中午吃什么。”

门铃响了一声。“谁这时候来？”Tracy去开门。

徐安之气喘吁吁，满头湿淋淋不知是汗还是雪水：“我走过来的，今天太难走了。翠翠姐，你昨天说你们没时间买菜，我把我家冰箱里的都背过来了，我来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