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8 新居
——2014
胡老板一直以自家师傅动作快骄傲,对新客人最喜欢自我标榜:“两居室condo我们一个周末就能装完!”——这是实话,除了橱柜要进厂定做,如果只做通常的墙和地,千尺以下通常只需要一两天。方荼不动水不动电,只做地板加砸掉两面隔断墙,装修队不到一周也收尾了。
电工师傅修好了没电的插座,按他的要求改装了若干调光开关。方荼开着车挨个二手家具建材店去逛灯具。安装很容易,不外电钻和接线器挨个拧。他自己铲平旧壁纸和墙漆的残余、做上新的,效果并不如专业技工平整,但也无所谓——这房子无论如何是不会精致了,算是混搭凑合风吧。
新年第二天,周星原开着野马,把方荼送到央街一万七千号的北边。方荼让他在车上等,自己进卡车租赁点,刷卡提了预约的十尺卡车。白色卡车从停车场深处驶出,经过野马跟前降下车窗勾勾手:“走喽!”
周星原喊话:“你会开吗?”
没什么会不会的,就是宽点长点。方荼俯瞰周围其他小车,心情飞扬。大车开着是舒服啊?难怪北美都爱开大车,手脚舒展视野好,感觉自己是个坦克,可以碾压全世界。
“去Mission碰头!”卡车率先驶出去。
从三周前看了小平房的内部情况后,方荼就自然而然地琢磨起怎么低成本装修。虽然没学过设计,但有些规则他已经从观察实践中得知了,比如应当优先适应配合那些不会改变的“硬件”。这个房子目前没预算去动的是门窗、厨房橱柜、线板墙,风格要配合着这些老样式来。而空间使用的核心是人的需求,方荼自己没什么特别的,只要安置周星原:要学习、练琴、装投影仪看电影。
方荼哪里知道,看电影这个需求本不是周星原自带的:早前徐安之撺掇方荼在公寓里搞一个家庭影院,说上档次,反正你地方大。但装好后徐安之也不怎么来,方荼自己也不用。因为有这个家庭房,周星原看到图书馆能借蓝光盘,正常使用现有资源而已。如果方荼当下多问一声,没准懂事的孩子会说用电脑看也一样的。
这段时间除了陪Annie看过几个房,方荼自己也没少在外面跑,野马前前后后加了四次油。据他考察,二手家具在Mission Thrift Store是最好的。这个非盈利组织由志愿者运作、收入捐给教会,捐赠者或许也有类似的宗教和年代背景,出手大方、所捐物品风格集中,售价合宜。还能刷信用卡。方荼跑完了周边的连锁店,终于在央街上这家最大的门店选到了理想的沙发。家里的车拖不了,但得益于有第二个司机,还能一起出力搬运;租卡车一小时只要十几二十块钱,自己动手比叫搬家公司便宜多了。现在每一块钱都要花在刀刃上。
周星原走进Mission,强烈的上世纪气息就扑到脸上。虽然款式普遍克制保守,但年代风格简直和他们去过的那些博物馆家居展厅无异。方荼指着入口处的玻璃门展示柜:“眼熟吗?以前Bestey家就有,珍姐说用不上,这几年一直放在车库里。现在已经搬去新家了。”这事那天方荼提过,装修时胡老板的仓库出车送地板,他蹭的人和车,让师傅绕路帮自己拉了几件家具。沙发太远,只能自己租车搬了。“下午我们再去珍姐那边车库搬点别的,也给他们腾腾地方。”
店里的东西太多,周星原目不暇给。方荼让他自己逛去,看上什么就拿,反正便宜。周星原看到许多不知是锡或白铜的餐具,黑胶与CD唱片,玻璃柜台里的CCD相机和电子表,在如今都可称作时代的眼泪了。
那些小零碎方荼见得多了,他直奔深处的家具去。性价比高的物品都流通得快,又是假期人人都有空的时间,他几天没来不知错过多少好东西。方荼一眼相中两把高脚凳,又高又结实,坐板还是弧面,除了掉漆没缺陷。他坐在上面给周星原打电话:“快来!”
周星原不懂有什么要紧事,需要在一家店里打电话。他找过来,方荼正在跟另一个客人说:“抱歉,这把我也要。”对方走开了。
“方荼?”
方荼拍拍身边的凳面,“你坐坐。”
周星原坐上凳子,没有流理台高得那么夸张,但也很舒服。他起身看价签:“只要四块钱?”
“还是蓝标,今天打折!”
周星原惊叹于旧货店的定价。“你买的沙发也是这种价位吗?”
不至于几块钱,沙发又大又占地方,接受捐赠后检查清洁的工作量也大。他们提着那对凳子在桌椅板凳区域简单浏览没有其他想要的,方荼带周星原去看沙发。
沙发这样体面的家具,摆在收银台旁边的落地窗里,阳光落在靠窗的扶手上。一张单人座扶手椅、一张双人座加一张三人座的深蓝色绒面沙发,贴着手写的“SOLD”标示,是方荼已经付过价钱、需要一周内自行提货的。沙发样式简朴稳重,色彩因为体量而抢眼。虽然不像孔雀蓝或宝蓝那样明艳,但绒给了一层特有的光泽感。方荼笑说:“不知道我剪的被套还能不能缝回去,挺配的。”
“我可以带去学校做成枕头!”
枕头专业户的发言令方荼大乐。
“整套多少钱?”周星原捞起扶手上钉的价签纸片,三件套三百五。原主人用得珍惜,只有扶手处有明显的磨损、靠近扶手的坐垫略有下陷,品相相对质地来说还是很好的。方荼对此非常满意,“坐垫塌一两块没关系,这几个轮换着坐不就行了?而且人家还清洗消毒了,捡来的家具可没有这服务。”留学生捡家具的常见建议之一,就是不要捡床垫和沙发,因为你不了解别人家的卫生情况。
他们去收银台给吧凳结账,方荼出具了他买沙发的提货小票。“可以用我们店的拖车。”收银的阿姨问他们,“你们能搬吗,是否需要帮忙?”
不要白不要,方荼当然说要的,谢谢。
收银阿姨打了个内线电话,然后他们眼看着整理物品的办公区出来个不到他们胸口高、走姿一深一浅的老爷子。周星原和方荼同时紧张起来,对视一眼:爷爷看起来至少八十岁了,谁敢让他搬重物!
两位年轻男性赶紧一左一右把沙发立起来抬上拖车,爷爷指导他们用弹力绳固定,三人又拖又推一起运出去。
方荼用中文小声问周星原:“你有零钱吗?五块十块都行。”平时都刷信用卡,除了去只收现金的中餐馆,身上没钱太常见了。
“车里有吧,上次你卖花的钱还有几张,在手套箱里。”周星原没理解方荼要现金作什么。
“小费。”方荼轻而快地提点他。
周星原瞬间明悟,趁着他们先把板凳卸下来、给卡车搭跳板的时候,赶紧从旁边的野马里把现金拿出来,紧张地别进裤袋。等沙发装好了,周星原抢着去送还推车,跟爷爷道谢;但他脸皮薄,尴尬又着急,给人塞钱付小费的动作怎么也做不出来。
方荼斜他一眼,直接伸手从他后兜里把钱拿出来给老人家,附上几句客套感谢,送人回去店里了。
只是很轻的触感却太陌生,周星原受到了巨大惊吓,像被当众摸了屁股,窘得要烧起来。憋到外人离开了才委屈地控诉:“你怎么能直接从我兜里拿东西?”
大人莫名其妙,还没嫌他不上道呢:“你自己不拿出来。再说了,那不是我卖东西的钱吗?”
去年Sisi和Don婚礼上用的花多是盆栽,因为花朵离开植株就蔫得很快,尤其是新娘捧花的铃兰。铃兰在土里是除之不尽的野草,作为切花却因为难以保鲜而矜贵。这有何难?方荼把盆花运到现场,捧花和花环自己扎就有了。婚礼之后他们把装饰舞台底部的盆花带回家,但太多了,他们家养不了也不需要。当时将花剑剪下来和其他切花一起插瓶,而这些根茎来年都会再长,方荼五块钱一盆挂在种花种菜群里,飞燕草和贝母一抢而空,被几个地栽大户包圆了。铃兰是卖不动的,这东西像薄荷一样会蹿根,在花园里防不胜防,地位等同于杂草;即便谁想养,去别家地里挖就有了。最后方荼只得把那些剩余的盆往仓库里一堆,周星原再去仓库逛的时候几乎难以下脚。
往回开的路上,周星原连着手机的车载蓝牙响了。
“方荼?什么事?”
“聊天啊!”方荼的声音一贯上扬,口吻理所当然。“你开前面吧,我看不到你。”
等周星原超车到他前面,他又开始叨叨:“能不能快点?看看你开的什么车!野马被你开成三条腿的驴了。现在有没有两千转啊。你不会下坡就挂个空挡吧?”
本来开车聊天就令周星原略有心虚——交规不禁止,但严格来说是分心驾驶。他知道方荼不是真嫌他开得慢,嘴闲不住而已。
他不应声,也不挂断,扫了镜子和盲区一眼就打灯加速换线,像方荼平时那样一番操作换到前面去,好像甩开卡车就能摆脱唠叨似的。一看后视镜,饰满了租车行广告的白色卡车也紧跟上来。音箱传来方荼的笑声:“开得蛮好嘛。你考G肯定也一次过。”
自从暑假结束,他们很久没有打这样久的电话。周星原又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这个距离,他可以看见卡车驾驶座上的方荼,墨镜遮去了小半的面目——但周星原知道,他的目光始终在追踪在关心自己。一旦生出这种想法,奇妙的安定和暖意就充盈了他的心胸。
时隔一个寒假,周星原再来到小平房。车道上的雪已经净了,地面的状况之糟一览无遗。方荼给他解释:“车道得等夏天铺。冬天太冷又有雨雪,影响沥青固化的质量。”还好大部分都是塌陷和开裂,碎得厉害的只是最外沿,暂且能将就。方荼估摸着因为这户长时间无人居住,邻里的车便在此掉头;尤其是左右那些明显外包、工程车一个月来维护两三遍的园艺项目,长此以往,沥青自然就压坏了。
小平房有浅灰色的砖外墙,白色木门已经被方荼重新漆过。推开门,周星原便眼前一亮:方荼把家庭房的两面室内墙打掉了,如今与正对大门的起居室连为一体,空间豁然开阔敞亮起来。
损毁严重的木地板已经除去,现在铺上了全新的;从过去严肃而老派的暗色田字拼变成了更大气清新的原木色鱼骨拼,光地板就让师傅们铺了四天多。“材料价格压不下来了,我就让老胡给我拼一个费工的。反正大冬天他们也没生意。”旺季时师傅们到处轧活,淡季有一单就老实干一单。方荼又紧着盯,地板拼出来工整利落极了。
“你可以先逛一圈。我来铺下地垫,咱们再把沙发搬进来。”
周星原怎么会闲着没事让方荼独自干活,“我跟你一起。”
毛毡垫是问胡老板的仓库里借的,搬运重物的时候保护地面;搬家公司也随车会配有这些备用。垫子颜色厚度都不均匀,看起来劣质又脏,但做这个用足够了。
铺好地垫,他们一起把沙发卸车,搬进新家。大门是普通的单开门,方荼比划着想去拿电起子把门扇拆了,但周星原尝试转个角度,沙发卡着宽度顺滑地进来了。
“先随便放放,我们搬完家再来调。”方荼迫不及待地在沙发上躺下,“啊——我要休息。你自己看看吧。一会儿我们再去搬别的东西过来。”
保洁还没做,地板上一层薄灰。周星原就不脱鞋,迫不及待地参观起半成品新家。此时他们都还不懂什么叫“修旧如旧”,房子虽老也不到文保的程度,方荼只是本着能修则修、能用则用的态度,延续原本的时代特色再加上自己一拍脑袋的风格,凑合做完了硬装。
厨房橱柜是原本除了地板外最破败的,没换,但变了样:换掉了原本沿着接缝处渗水鼓起的中纤板台面,变成和地板同色的木台面。掉了的柜门和抽屉面板都安回去了,发黄的白色面板新漆了一遍,其中几个还是不同的彩色,视觉效果活泼不少。
周星原认出一格深蓝柜门是呼应沙发的群青,也有与墙面相谐的嫩绿和藤黄,还有一格与众不同的浅蓝色带金边,色块状似随机地分布在白色橱柜上。
橱柜把手并不一致,有玻璃的,也有瓷的,个个不同。最可爱的是柜门上一对小动物:浅蓝色长鼻子大耳朵小象,和更加卡通化的黄色长颈鹿,这一对把手都是有磨损的树脂挂钩。方荼都是哪儿来的这些奇怪东西?但想想是他找来的,又不奇怪了。
一张稳重的木圆桌并四把旧餐椅摆在厨房对面、原本是家庭房隔墙的位置。圆桌是周星原在合租房车库见过的旧物,方荼的私人趣味是四把椅子各有不同。他公寓里的餐椅三百刀一把,这儿整套桌椅都不到一百刀。
除了厨房,安排给周星原的主卧是目前完成度最高的空间。朝南的大窗户挂上了本白色的布窗帘,可以分段卷起,这是新的。一张Queen Size的木床架,虽然比他现在的小,一个人仍然睡绰绰有余。没有床头板,只见一张新床垫,还未套上防水床罩;床头一个落地纸灯。方荼还给他准备了书桌,显然也是旧的,这样式如果铺上玻璃板就是周行过去在单位的办公桌;要是再配一把藤椅,更加复古。
“桌子是网上的二手,添了点钱让卖家运过来的。床是从那边家搬的,我当初捡的时候就没有床头板。”方荼跟过来,歪在门框上。
“你有藤椅吗?”周星原问。
方荼自然没有对过去知识分子书房的认识,不知周星原为何有此一问。但他在脑内摆了摆,“可以哦。宜家买一把好了。”
主卫洗手台与台下柜是和厨房一致的处理,新台面显得旧洗手盆不像是旧,而是精挑细选的古董。方荼随手开灯,周星原在这里一眼找到了蓝与金的呼应。
整墙贴着浅蓝色带暗纹的墙纸,垂花状的镜前灯下,镜子嵌在画框之中;横跨双洗手池的宽度,这个漆作金色的就是上次婚礼演出时用的画框。周星原看着镜子想,方荼真喜欢画中人这个概念啊。
“怎么样?”镜中的方荼看向他右侧。
浴缸上方,是原配的圆窗,可以想见当初建筑时后院方向一定有很好的景色,才有了这样一扇窗户。
按小时租来的卡车不能浪费,又去方荼长租的仓库运东西。周星原把他递出来的收纳箱码进车斗,“这些全都要?”
“都要。我们现在是有空间没钱了,这些全都转移到新家车库,仓库退了,一个月也是几百块。”
周星原想过缴房租,但终究还是没开口,自己的财力对方荼的负担杯水车薪。方荼每月还贷一万多,按人头算他也掏不出五千块来。离他读建筑还太远,翻建等不到他来设计了;周星原倒愿意方荼尽快盖了房子、把这块吞金地出手。
“花盆先搬走吧,进出碍事。”周星原去理那一堆摞在一起的塑料育苗盆。
“嗯,不知道根还活着没有,等春天化冻了种到地里。”
“你不是说铃兰是野草?”
“总比别的野草好看。你春天在那边挖野草还没挖够?”
挖够了,周星原就去了两次,这活谁干都得腰酸背疼。后来方荼放弃了,不论什么草、剪草机一起推平了事。现在看不如把铃兰种下去和其他野草斗,谁赢了算谁的。
周星原合上卡车门。“这么多东西,新家怎么放。”
方荼当然胸有成竹,“都能用上。”
周星原好奇全都整理完的样子了。方荼点开手机给他看自己网站的照片:“可能是这样。”
周星原看着屏幕上的照片和域名,惊异道:“你还有网站?”
方荼看他才奇怪:“不然你以为Don是怎么找到我的?”
说是网站,其实徐安之当初手艺有限,只是做了个静态网页,相当于一张电子名片。页首是方荼靠在花店桌边的照片,背景是各色画框和镜框。起初他出的主意是杂货风,至于后来天长日久变成洛可可,就是老板和花艺师层层加码的结果了。
合租房的车库和租来的仓库都清空之后,并没有占满新家的车库。他们尽快把公寓里的个人物品腾空,方荼一番大力staging,将其挂上租房市场。俩人搬进小平房,再慢慢把新家收拾起来。
每天周星原放学回来,都看到新的变化。
方荼把旧家具和旧杂货一件件摆起,整个小房子逐渐热闹而完整,显现出与过去顶层公寓完全不同的样貌。客厅淡绿色的墙上挂满了各种大小、深浅色的木画框;窗户之下没有空墙根,一个挨一个摆满了不重样的木质餐边柜、电视柜、咖啡桌。过去在仓库里不见天日的零碎,现在一件件都布置出来,绿植在南窗下汇聚。
只有周星原的卧室简洁宁静,那只紫色的名校小熊和临水陈太后的画像摆在他床头。
直到有一天,周星原回到新家,发现门锁也换了,这是方荼原来卧室的那把锁。按下熟悉的密码时内心了然:方荼认为完工了。推开门,他走进极繁主义的新家。
——
问:大家关心你们新家的装修风格。
方:混搭凑合。
周:极繁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