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9 客户
——你跟别人吃什么?
“早!”Annie捧着咖啡杯,向他招了招手。
方荼把车停在她面前,越过副驾座位给她开门:“早。怀孕能喝咖啡吗?”
Annie坐上车,边扣安全带边倒苦水:“出来才偷偷喝的啦,我先生管太严了。”
方荼便笑着附和,“好,我们不告诉他。”
野马拐上央街,在密集车流里南下去往森林山。
城里寸土寸金的地,低层老公寓和只有千余尺的半独立屋一个挨一个,想买房间多的独栋不容易。森林山新房源又少,Annie甚至问过:“我可以买两个公寓打通吗?”
方荼认为不太现实,哪怕不是承重墙,管理处也不会同意的。Condo之所以叫“共管公寓”、townhouse叫作“共管镇屋”,管理处的权限比国内的物业要大。比如华人论坛上就常见在阳台晾晒内衣裤遭举报、熏腊肠遭举报,甚至因为油烟机吸力不强、拿卡式炉去阳台炒菜遭举报等等,管理处都会出面制止。户主想简单装修可以,砸墙就必须经过管理处允准了。
方荼跟周星原提过他最近在带两百万预算的客人看森林山的五卧室,其实这块地方任何一个房型房源都可遇不可求,有市无价。他们今天要看的房,基本符合Annie的需求。方荼心里把它标记作可能是最好的机会,但如果客人犹豫……假设无益,看了再说。
“房龄六十五年。”Annie看着手里的资料纸苦笑,“我知道在这边不算什么啦,朋友在东约克买一百二十年的都有。上次我们看的那个四十五年的,我跟我爸妈一说,他们都讲太旧了!我国内家房龄快二十年,他们已经说破得没法住了。我爸妈总想让我们去买个新房。哪来的新房?哪有地段好的新房是我们买得起的?”
“嗯。长辈没在这边生活过,对房屋的体验和认知不一样,会默认东西总是新的好。”二人走出厨房,方荼随手关灯,让Annie走在前面上楼。“其实你看这几年买的公寓就知道,二手房才是真正经受过时间考验的,那些偷工减料的新房没法比。”
“是,我三天两头就得跟我爸妈灌输这个,好累。讲不通的,昨天说着说着又吵了一架。”
他们在二层走了一圈,五个房间,但除了主卧、每个都不大。临街的房间还有过路车可能会吵,但城里多少都是这样。
在方荼眼里,她不需要那么多房间,为了房间数目去忍受其他的不足。他问:“你们双方父母以后会过来共同生活吗?”
“不知道,我觉得不会吧。我妈在国内蛮滋润的,我爸说过他至少再干二十年才打算退休。”Annie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的意思,到底要不要给他们准备房间、要不要听从他们选房的建议。可钱是他们出,我也没办法啊。”
森林山的房源,出一个他们看一个,这两个月来没有一个房的资料入得Annie国内父母的法眼。现在她看房,也不抱着能看中能买上的心态了,纯当出门透气。方荼知道对方父母是背后金主,但Annie才是他直接服务的客人。“Annie,我前年经手过一个房子……”
开头就让Annie哈哈大笑:“你要讲故事!是不是能拿去劝我爸妈的?”
方荼微笑,掏出手机找那个房子的交易记录佐证自己的举例。
“这个客人也是做IT的,他单身,单亲,母亲经商,比较强势。看房的时候老太太从国内过来给他看的,买完房就回去了。”
“啊?她不住为什么要看?”
方荼给她一个“你懂的”的眼神,“因为她三十二岁的儿子还是个孩子啊,怎么能对自己的生活负责呢。”
这个房子就在街面上,路对面是一个商圈,每天人来车往。老太太看中的就是这份“人气”,觉得热闹才安全。而且临街的房子没人爱买,还能低个好几万。等她回国,儿子一个人住在四卧室独栋里,每天关紧了门窗还是不能阻绝噪音,住了不到一年就开始吃安眠药,还问方荼自己要不要搬家。
Annie都觉得不可思议:“他单身耶!住公寓不好吗?四卧室的月供什么好公寓住不起啊?”
方荼耸肩,“你知道有些华人家长就是喜欢,”他伸出食中二指勾了勾,“所谓的别墅,小洋房。”
他们看完楼上的卧室和洗手间,方荼走前面下楼,不住回头顾着孕妇:“小心。你慢一点。”
后院没什么好看的。因为土地宝贵,这房子没有盖车库,看卖家的照片里整个后院补丁般一块块地铺满沥青,可以停三四辆车了。现在他们隔着玻璃窗户看看雪地已经够了,两个穿皮鞋的城市人并没有动力出去踩雪。
“你自己喜欢吗?”
“一般。”
“室内都可以装修,位置才是硬的。”
“我知道。”Annie犹豫,“还是不如圣诞前看的那个。”
那是个四卧室,Annie一看就中意。可惜他们看完的当晚就成交了,那时候她还在跟父母为要不要下offer吵架呢。
“这个也还不错。总惦记着没买到的房子,它会在记忆里被美化的,以后你哪个都看不上了。”方荼抖开臂弯里的羊绒大衣给她披上。
Annie回头淡淡一笑:“嗯!”
他们出门去看下一个。
这一带两百万以下都是大几十年的老房子,状况百出。进地下室就是一股霉味,嗅觉敏感的孕妇马上咳嗽起来。方荼赶紧护着她退出去:“这个别看了。家里有孩子不能住。我得看看这是哪家挂出来的,霉得这么厉害也不写清楚,缺德了。”
他们退到路边,Annie深呼吸几次才缓过来。“没想到买house这么多波折。”她冷得在雪堆边跺脚,灰心地问方荼:“看了这么久,要是我最后不买了,是不是很对不起你?”
“别乱想。你今天累了,我送你回去休息。好事多磨,对不对?”方荼轻声细语宽慰她,“你要选的是自己的家,不降低要求是对自己的生活负责。现在是缘分没到,哪有什么对不对得起谁?”
周星原去和图书馆童书区的老师核对同学们这个月的出勤和收到的反馈。好消息是义工时数批下来了,以后大家就不是白干活了,之前来的也可以补上一些。麻烦的是他要回去斟酌时数标准如何衡量,才能令每个人都接受。
路过前台告别,前台阿姨问他:“你是不是长高了?”
大概是客套吧,他也不知道这段时间有没有长。离开公寓的健身房游泳池后,这段时间因为气温低,常常去滑冰。早在一年前方荼就跟他说要练核心;或许也有吃得好营养足的关系,这一年不仅身高增长,再上冰练起来也容易得多。前几天放学后,在市政厅的免费冰场遇到了不熟的邻班同学,对方的父亲友好指点了他。回来再看看教学视频,他开始学动作。
他始终记得一年前方荼顶着日光,在冰湖上朝自己滑来的样子。不用练得多好,至少学到能和方荼一样。
晚上的饭桌上,周星原问方荼以前是怎么学的滑冰,练了多久。
方荼看着吊灯想了一会儿,已经记不清过去那张面孔了。“哦,就,当时认识了一个在社区中心教滑冰课的……”又是冬天,他闲嘛,一时兴起就跟着报了课。和对方倒没长久,课程结束后就不了了之没再见过。
周星原没想到滑冰背后又是一段成人故事,生硬地转了话题:“你觉不觉得家里暖气温度上不去。”
好像是的。方荼调了22度,总觉得只有18度。“我明天找人看看,不好修的话先给你买个电暖器放房间里。”
“修暖气贵吗?”
当然贵,只要有工人上门、不论换不换配件都是八十一百起步。但方荼说:“小孩子别管。”
圆桌中间一盆硬菜,萝卜炖牛腩,方荼一贯的风格,牛腩和萝卜都切得潦草大块。Angus牛仔腩软嫩,柱侯酱炖得萝卜入味鲜甜。起初说要节俭,其实没几天伙食标准就回去了。周星原把碗底混着肉汁的饭粒扒完。或许方荼手头……确实不紧张吧?
周星原不知道的是,之前连续吃完两盒速冻炸鸡令他口腔溃疡,方荼于是反省再穷不能穷孩子。翻新的房子还没脱手、出租公寓看房者寥寥,一个多月没进项;大人拆东墙补西墙,内里早就焦头烂额,但孩子面前绝口不提。高中生能干嘛,上街卖艺吗?让他乖乖当他的中产家庭天真二代是了。
另一家客人还会再买房,是方荼意料之中的,但没想到他们这次还找自己。
“刘姐!王哥!好久不见!家里都好吧?”
不多说应酬话,刘姐单刀直入:“小方,我们家对门十月份成交了,比我们当时高了十一万五!”
“怎么样!我就说早买早好,是不是?”方荼笑容可掬,“您家现在是什么打算?”
“我们想再买一个投资房。”刘姐这次说得明确笃定。
“没问题。”方荼的指尖轻拍一下桌面,“考虑楼花还是现房?房型和区域想过吗?”
“楼花是不是有风险?”刘姐征询地看他,“我看到网上说什么烂尾……”
“哦,不止是烂尾,各种风险都可能有。您看的是……对对对,就在那边还有一个楼盘!拖了八年声称盖不了了,解约退定金,然后换个名字拿原本的效果图和新的市场价重新卖。”方荼可不希望这对儿客人要买什么难拿的楼花,Annie去年那出给他打得措手不及。
刘姐点头,“对,还是现房稳妥。要管理费的就算了,成本太高。我们这就三四十万预算,在城里只能买公寓,走远一点都能买独栋了,是吧?买一个跟我们家大小差不多的,Brampton和Hamilton听说都便宜,也好租。”
听这意思,是已经做过功课了。方荼没想到他们为了买freehold会打算到那么远去,Hamilton都快一百公里外了;看一趟房来回就是四五十刀的油钱,搭一天时间。那边的房是便宜,他提成也少。要不是方荼现在身负巨债,Annie又看了两个月迟迟下不了单,这种远距离的活以往他都是转手给新同事做人情。
如今天天睁眼就是账单,房子要修、贷款要还、孩子要养,还挑拣什么?冬天生意少,开销却多。有两千赚两千,应上急也行。方荼翻开一张新的白纸,“具体有什么要求,您说说。”
这个冬天的雪量前所未有,继十二月初灾难性的暴雪之后,一直大雪小雪不断。过去生活在公寓里,出行时车道都被管理处清理干净,现在住进自己的“房子”才知道过去的管理费都花在哪里。
电暖器出于安全已经在睡前关掉了。周星原醒来时,早晨的室温感觉起来只有十六七度。方荼甚至连露营的信封式睡袋都拿进屋里来了,让他拆开盖上,就怕他冷。
起床洗漱,主卫的圆窗户外是一片白茫茫。把速冻蒸饺放进蒸箱,他进车库提起雪铲,出去铲雪。不干不知道为什么方荼之前不让他干,这活没有技巧,纯费体力,地面的不平整还额外消耗耐心。一天天反复这样铲,算是宁古塔特有的西西弗斯沉浸体验。
他摘下帽子散热,听见身后传来“咚咚”的敲玻璃声。隔着厨房的窗子里,方荼抬着下巴指他的帽子,周星原笑着戴回去。方荼比划完去洗漱了,玻璃上留下画在凝雾上的心。
“你今天起这么早。”
方荼穿着家居服在灶前煎法吐,“去银行办点事,还要去公司。”他打了个哈欠,“晚上在城里约了个客人。你今天打算怎么进城,要不要跟我一起?”
搬家之后离学校远了,离downtown近了。周星原开车上下学,周五把车停在央街上离家最近的地铁站——那儿的图书馆有若干车位,坐地铁下去城里。
地铁来回六块钱,既然顺路,方荼开车邀他同往,他自是乐意的。“那我今天放学在图书馆等你。”
今晚之约来自昨晚接到的陌生号码来电。
“你好,方荼。”对方的中文口音特殊,他一听就知道了。
“喔,Vincent,晚上好。”
“我想换个地方住。”
突然来活,方荼的心态瞬间切换。他挣扎着从床上坐起,“好的,您是打算买还是租,对房型和地段有什么要求?”
对面难得发出情绪化的短促气声,像是笑。“两卧室带车位,见面说吧。明晚你有空吗?”
虽然婚庆估摸着接不到了,至少房产能做一单。医生对他态度的转变多少有点诡异,但无论如何……他分手了吗?方荼想睡人家之心又蠢蠢欲动了。
他跳起来活动舒展手脚,开门到厨房起居室走了一大圈,摸摸这个动动那个,路过洗手间还照了两眼镜子。最后回到房间,iPad放在地上,边做平板支撑边看熹贵妃回宫。
“有预约吗?”前台例行公事。
方荼面对前台,这次笑容自若:“Vincent约我来的。”
两个前台互视一眼。好家伙,连Dr.都不叫了。年纪大些的那个起身:“请坐吧,医生快下班了,还有两个病人。谢谢你上次的点心。”
“不客气。你们辛苦了。”方荼是花过点心钱的人,消费者可是上帝!他大大方方在候诊室坐下。
等了半小时,诊所的下班时间早过了。两个前台连包包都收拾好,半分钟张望一眼过道:怎么看诊还没结束。直到她们送别最后一个病人走掉,Vincent才终于从里面出来。
上了一天班的医生,脱掉了制服外套,脸上的厌世感毫不遮掩。他跟前台打过招呼,来到已经站起身的方荼跟前:“走吧。”
方荼琢磨:我每天下班回家也这么丧?儿子都是怎么哄我的来着?
“你愿意我叫你方荼,还是Lucas?”医生按了电梯按钮,扭头问他。
“都可以,随你。”方荼是不会问这种问题的,打蛇随棍上,他反正叫了名字就不会回退。“去哪里坐坐吗?”这约的下班时间,吃饭也行喝咖啡也行。但经纪迎来送往有事办事,通常不会跟客人有吃饭这样私人的交际。
“吃粤菜吧。”医生看了眼手机,“我请。”
方荼受宠若惊:“那怎么行,您是客户!我请吧。”
Vincent又笑了一声,疲惫中有一种释然。“你平时跟别人吃什么?”
电梯来了,方荼跟着医生走进去。他仿佛听懂了,又难以置信。“呃,看别人想吃什么。通常是披萨。”他过去一年有半年在跟Jeffy吃披萨。Vincent有个疑似中国姓,还会说中文,讲得出吃粤菜,总算不用再披萨了吧。
不料Vincent点点头,“也可以。那去我家叫外卖吧。”
方荼总算确定了医生的意思。他夸张地后退半步,作惊讶状:“你家是我能去的吗?”
L层到了。医生不看他,径自走出去。轻飘飘丢下一句:“不去算了。”
“去!去!”方荼求之不得,但还得硬着头皮煞风景:“我就确定一下……您现在单身吗?”
周星原背着琴走出黄筠家门外,边等电梯边打开手机。一条来自方荼的信息:【有事,自己回去。】
十点一刻,没有任何客人需要见到这个时候;周星原盯着那行字,瞬间理解了发生的事。
电梯“叮”一声开了门,没有等到乘客,又自动关上了。声控感应灯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