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本万利》
第二卷·粉云

2-30 总有新人换旧人

——学业有成,一本万利

沿着幽静的道路驶来,途经一户户从铁栅到外墙都亮着饰灯的大宅,唯一空缺的那段黑暗就是他的家。野马的车灯甩过去,驶进车道。

方荼熄火下车,黑暗中只剩下一个光点,是木房檐下一盏很小的灯。他嫌麻烦不爱进车库,里头空间也不够,现在只有周星原开的讴歌停进去。冬季天黑得早,周星原会给他留着正门这盏灯,照亮脚下台阶。

太晚了,方荼以为小孩已经睡了。但主卧的门还敞开且亮着,他走过去一看,周星原坐在灯下看书。

“周星原!”方荼快活地侵入他静谧的领域。“给你闻闻!”

周星原惊愕地往后躲避,藤椅嘎吱作响。“什么?”

“这个洗发水啊!快闻闻香不香?”方荼把脑袋顶朝他跟前送。

和家里现在用的柠檬马鞭草完全不同,是种奶盐混合玫瑰的甜香,很冲。周星原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我以为你不喜欢玫瑰。”

方荼只是不喜欢红粉玫瑰,嫌艳俗无趣。香味例外,鲜花饼他也吃的。而这个香型,今晚在Vincent家唤醒了他的记忆,居然是他过去多年寻而不得、颜晶曾经用过的香波。Vincent自己都嫌留香太过,他说是他母亲泰国旅游时带回来的酒店洗发水。

方荼家过去客卧里的那些小样和酒店洗浴用品,也是徐安之拿来的、每次在他父母来探亲住的酒店里扫的。方荼感叹上一代搜集积攒免费物品的意义。

看周星原没什么反应,书呆子不懂得欣赏,算了。方荼丢下一句“早点睡”,快乐地回去自己房间。

周星原合上书。那股陌生的甜香持续令他窒息。但方荼身上溢出的得偿所愿的满足感,几乎就像他宣称自己买了块地一样。自己有什么可介意呢?他开心就好。他开心就好。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方荼周五晚上充满的精神,一个周末就被工作累光了。

周六帮Annie约了Peter,去给她现在住的公寓拍照准备上市。Annie痛定思痛,再跟父母纠缠恐怕拖到孩子出生都搬不了家;决定暂时放弃娘家的经济支持,先卖自住房和小两口手里的股票,把首付钱筹出来。手里有了钱,自己喜欢什么买什么;国内父母不支持也不管了,反正鞭长莫及。冷处理一段时间,看在孙辈的面子上总会接受女儿一时的忤逆吧?

始终是被宠爱的女儿,才能这样勇敢任性。方荼乐见其成:“很好,这样咱们就不受困了。坚持主见,你做的很棒。”

Peter还有朝九晚五的正式工作,只接周末的活。Annie作为全职太太,家里打理得还不错,也不用如何staging,直接来拍摄就行。

“先卖后买还是有一点点不放心。”她捏起两根手指。

“不放心什么?怕交接期以内遇不到心仪的房子?”

“嗯。”

“你要是愿意走出森林山和midtown,只看房子本身,选择多的是。卖的时候把交接期填久一点就行,半年总够慢慢看吧?放心。”

俩人在阳台喝东西,方荼喝冰咖啡,Annie喝马玉山。“最近养生养得我半死不活。”

方荼笑起来,“理解。”

阳台的玻璃门内,全家所有灯光大亮,墙角Peter在给男主人展示刚才拍的照片,俩人比划着决定换另一个角再来几张。

Annie偷笑:“跟你讲一件事,不要生气哦。”

方荼才好笑。“你能做什么让我生气?又不想买房了?”

“不是啦。”Annie悄悄靠过来几厘米。“上次我先生见过你,他说你比那些打广告的经纪外型都好,又这么年轻,我还经常跟你出去。我就安慰他,不要吃醋啦,全世界都会喜欢你太太吗?Lucas对女生都没兴趣的。”她吃吃地笑起来。“编排你了,不要介意哈。我有没有猜对?”

女人的直觉啊。面对客户方荼不便承认,但也不否认,他拿出手机解锁给她展示壁纸,暧昧暗示:“我弟弟。”

甚至不用介绍作“男朋友”,只是“弟弟”也足够有心人去解读领会。Annie瞪圆了眼睛:“哇!你……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他好好看啊?是北方人吗?”

周星原是北方人吗?方荼也想过。周行他是知道的,巴掌脸弯月眉,算得上清秀。但孩子日渐长开之后,眼睛拉长、眉毛浓密;细枝末节的变化昭示着基因中神秘的另一半,正在逐渐盖过母亲的遗传。

晚上两个人一起去逛超市,时近春节,《好日子》和《恭喜发财》轮番播送。节前超市的价格堪比雪灾时候,节庆装饰更是昂贵。迎门码堆吊顶一片金红:灯笼和硕大的中国结,生肖马图案的窗花,喷涂金粉的春联。

方荼住公寓的几年,邻里没有过春节的气氛,楼道里弄这些也有点不协调。如今添了一口人,在家的时间多了活动多了,“家”不再只是睡觉的地方;搬家之后,新家里生活气息更厚。他自然去翻开厚重的商品看底下价签:春联居然要十刀?

十刀买四十个走地鸡蛋可以,四听Cider可以,再不济两个最大杯星巴克也可以,春联就是两张纸,凭什么?方荼嫌弃地盖回去:“周星原,买个红纸你来写对联吧。”

周星原毫无相关经验。“写什么?”

方荼书都没看过几本,肚子里没半点墨水,在那些成品里现找:“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太不应景了,谁要增寿啊?离开春还有至少三个月吧!”

周星原往货架底层去找红纸,“我来想吧。”

方荼提要求:“你不要写那种大话,只需要表达人民朴实的愿望。”

周星原用自己有限的语文水平、努力往他的“朴实”思维上靠近,“春回大地家家乐,招财进宝步步高?”

如此依旧遭到方荼否定:“再富贵一点!”

“财星高照,福贵双全?”

“再通俗一点?”

周星原算知道了,方荼就是找茬来的。别搭理他,过会儿他注意力转移了,写什么都行。

方荼挂到他肩上:“你怎么这么爱生气啊?啊?我们去买冰棍吧,给你降降火。东北大板吃吗?”

周星原动手把他扒拉下去:“是谁想吃冰棍?昨天夜里是谁咳嗽?”

方荼充耳不闻,嘻嘻哈哈地去拿雪糕。

周星原瞥到他往购物车角落里丢了一包红包袋,装作没看见。

周日一早,夜半吃了三根东北大板的死鱼爆发出一阵剧烈咳嗽,从床垫翻到地上,硬把自己给冻激灵了。起床!工作!搞钱!

王哥刘姐本来想坐他的车,方荼声称讴歌被弟弟开走了,野马后排挤不下三个人,这才说服客人各开各的。这两位现在主意不小,又爱在网上看各种“明星经纪”的营销号,满脑子方荼控制不了的想法。他们明确列出五个房源要去看,方荼看着经纪平台上的信息时,就直觉前方一脚一个坑;但太远了,不是他熟悉的区域,他也不敢断言。何况缺陷总要给客人看到才好接受,吃一堑长一智。

果然这几个房要不是照骗、就是如实的破烂。客人难免怀着捡漏的心态,现实里哪有那么多漏好捡?人家便宜是有原因的。他们看到下午,显然这一天是看不上什么了,刘姐心怀更西的目的地,又跟他商量:“你知道W大那边的学生公寓楼花吗?宣传说物业包出租。”

徐安之就是住的那种学生公寓,方荼多少知道些。他劝退道:“交给物业包办的租金都不高,而且三年包租期一过,物业费也要涨,羊毛出在羊身上。等要自己出租的时候,那么远怎么打理?你买个两居室,租给四个人,任何一个人退租再寻租你都得跑至少两趟,来回大半天没了。大学城再好租,一年跑十次八次受得了吗?”

说得陈姐犹豫起来,“我想着现在买了,将来孩子如果上W大也可以住,不是合算吗?”

将来,还有十几年呢!方荼不正面回答,“这么说吧,我家也有学生,过两年就去上大学了。我可以将来给他在工作长居的地方买房,但上学的地方没必要。一来当地的市场我不了解,买房不如在我熟悉的、升值形势好的片区买一个,租金给他拿去当地租房子。二来让孩子自己在那,让他打理房子占用学习时间也不合适。您说是不是?”他的思路基于周星原要去美国上学,他人生地不熟,难道还飞去美国给孩子买房?租就是了。

见客人不悦,方荼又往回找补:“姐,咱们这才看了第一天,您也不用灰心。等三月底四月,房源一多,性价比高的好房子总会有的。哪有拿着钱买不到东西的道理?您原本这个投资思路没问题,买独栋租给家庭好啊,家庭才租得久,不像租给学生,年年来来去去的费事,对吧。”

这年的春节在一月的最末。除夕和初一是周四周五就算了,今年珍姐店里雇了两个短工,徐安之则是跟家人过,方荼一合计:“周星原!一月份也没带你出去,周末找一天叫Aiko和Alena来玩吧。”

他在❤️☁️⭐🖼️群里发团建活动,还直白明示:【恭喜我们乔迁,礼物不用费心挑了,现金卡最好!同喜同喜!感激不尽!】

对他的要钱行为,周星原尴尬地假装没看见,问两个女生想吃什么,可以点菜。

Aiko之前看了同楼的另一个公寓,户型相仿,价格贵了两百八。她自己没有多满意,两条街外另一栋楼有便宜点的,但方荼力荐她给这个下offer。一居室一千五的月租,一个月佣金两家分,方荼这边的七百五给Aiko回扣一半再被公司提成,就没剩几百了。可怜方荼大老远的一遍遍下downtown陪她看房,光停车和吃饭可能就花了有几百。Aiko对黑心老板难得怜悯:【我带个空的红包过来,你把返佣装进去自己拿着吧。】

不会中文输入法的少女发来语音:“我们带什么?”

周星原回复:【人来就行了。要不要去接你?】

Aiko表示自己可以接送,比男生出面总是方便一些。北美孩子十四五岁已经名正言顺去约会了,但东亚人尤其对女孩总会约束得紧一些。

Aiko问:【你们都会打麻将吗?春节应该打麻将,我可以去借一副。】

两个高中生都不会,Alena疑惑发言:“为什么要赌博……”

方荼泡上了脚,捡回手机加入话题:【不是赌博,是益智类竞技桌游。】

Alena看他们打简体字是半认半猜,一到复杂的词就要理解半天:“好像很难。”

Aiko积极道:【包教包会!比拉琴简单,打一局就毕业。】

三十晚上吃了速冻饺子,初一是周五,方荼睡到中午起床去超市买菜:正日子过完了,超市年货该降价了吧,适合他们错峰过节。

他想的是美,但转了一圈华超,价格和节前一样硬;愤而转去平时买咖啡的本地精品超市,至少肉蛋奶品质价格恒定。买一包牛腩炖日式咖喱块算了,哪有人不爱吃甜口咖喱?方荼就没怎么正经过过传统春节,脑子里根本没有团年饭要有鸡鸭鱼肉蛋加年糕之类的概念,每年看见珍姐餐厅的年夜饭外送套餐都不理解:泡发海参有什么好吃,能比炸鸡翅好吃?

Aiko和Alena循着主人家给的地址,到了一看:平房淹没在雪地里,又小又低调,跟旁边大宅的附属佣人房似的。

方荼正在厨房正大光明地偷吃凉菜:“没事,待会换个小点的碗装,看不出来的……诶,她们来了!”

周星原赶紧整理整理把凉菜碟子盖上。来不及换碗,只能用方荼的歪理自我说服:少菜大盘子叫做法式体面。

女孩们进来,换上了方荼昨天特地买的棉拖鞋。Aiko拉着Alena,哇哇叫着到处参观。“这是什么啊?鬼画符?”

主卧房门上贴着两条小小却醒目的红纸,“平安喜乐”和“学业有成”;次卧则是“荣华富贵”和“一本万利”。谁的房间好认了,但这东西是什么?“你们为什么不在大门上贴对联?”

“会进贼。”方荼言简意赅。三个人都看他,他解释:“因为华人春节会回国团聚,有春节装饰的房子容易被小偷踩点。”

Aiko不解:“那你们在家里贴,为什么贴这么小的纸条?”

因为他们只买了一对大红纸,周星原尚且还在草稿纸上琢磨,方荼就开始瞎写了,落笔发现自己不会写“發”;写废了就裁,越裁越小,最后近看还能见着毛边。方荼却满意得很:花一份钱,得到好多张!

周星原带Alena去看他们从二手店二十刀买的铁三角唱机和一刀一张的唱片。“场地你去看了?”

“不大,可能只有一千尺多一点,我想可以多摆一层展板,也是够的。但是Amy说进门需要签到桌,挂得紧凑些把空间让出来。”

“我们需要签到环节吗?”

“我也觉得不用。”

厨房里,两个大人边上菜边偷吃。Aiko问:“如果你猜错,我就亏了呀!”

方荼嘴里嚼着卤水金钱肚,他又从凉菜拼盘里顺了一块,现在盘子里黄瓜多牛肚少:“你想想,租55号顶多便宜五十块。如果我们赌对了,你赚一万五,这不值吗?”

Alena从房间出来:“需要帮忙吗?”

“洗手吃饭吧。喝什么?先过来选自己喜欢的杯子,再挑一把自己喜欢的椅子。”

Aiko踮脚往吊柜里看,马克杯和玻璃杯,花里胡哨没有重样的。比来比去选了一个紫阳花图案的汤吞,喝茶正好。她拿出一个把手是天鹅翅膀的白瓷杯,“Alena,这个好不好看?”

Alena也凑过去看。

周星原问方荼:“你们在说什么?”

“Aiko租房的事。”

Aiko的房东宣称要收回房子自住,这是送走租客的合法理由。但方荼问过她房东的状况,自己在北边住独栋,既年富力强又没有成年子女,生活稳定不像是会来自住小公寓的家庭。而且Aiko租了三年半没有过什么冲突,方荼判断这就是嫌租金低了。

法律保护租客,对续租的租金涨幅有约束,每年只能跟着当前政府指导价涨1%-2%,所以租客住得越久越合算。但对房东来说,且不论贷款利率的波动,地税年年看涨,管理费的涨幅可能达到10%甚至更多:当房东实不是什么稳赚不赔的生意,房子租着租着,现金流就负了。

“方荼说,让我还住那栋楼,观察观察到底是谁会入住那个单元。如果他们租给了别人,我就可以告他们了。”

方荼挨个杯子倒椰汁:“有空的时候侦查一下,让戴律给你操作操作。捎带手的事,一赔就是一年租金,这不合算?”

两个少年人面面相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房东玩不过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