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2 未来

他们原本自住的公寓，搬完家后方荼将卧室简单装了装，主要是给自己住过的那间终于买了床、配上相应的抽屉柜等常规卧室家具。顶层公寓该有顶层公寓的氛围，带家具的出租房租金也更高。它原本就是一个接近staging的样式，保洁之后、春节前就拍照上市了。

方荼也才琢磨出来为什么新家房子破、住着却舒服：他过去给公寓做软装时，是参照着看过的那些高级公寓、庄园豪宅做的。看起来鲜亮，实则千篇一律，与任何一个样板间没区别。

新家是为了放下他的收藏品、为了满足周星原的使用需求，围绕着“人”的“生活”布置出来的。拼拼凑凑和豪华不挨边，却像随型的豆袋椅、像雪地里扑出的坑，人嵌进去了，服帖合衬。

到二月中旬，自己的出租和Annie出售在方荼手里都有了若干offer，但并不十分理想。Annie问他，还能等到更好的吗？她开始坐不住了。毕竟在售的是当下的自住房，好处是成交后不用为差价缴所得税，麻烦在于一旦有人预约看房，主人就要收拾准备、招待或出外回避。赶上她现在怀着孕，腰背不舒服的时候还不能随时卧床休息，颇为不便。

“坚持一下，再等等。”方荼安抚她。

Annie从打算换房到现在，方荼陪她几个月了。“Lucas，你不急吗？我都不好意思了，一直在让你跑来跑去的。”

地产经纪就是这样的工作，方荼每月一万多的贷款、日常吃用加新家买电器的几千块信用卡要还，哪里不急？但急也急不来。“我们既然做了，就要拿到尽量好的价钱。你多赚一点，我才能多抽一点，不用替我操心。”方荼征求过她的意见，一一发信去问报价方愿不愿意再加几万。

周星原放学回来，餐桌上丢着一个购物袋。

方荼躺在床上遥遥地喊：“那个袋子看见没有？给你带去学校分同学。”

撑开袋口一看，一大盒费列罗的巧克力蛋，算复活节款吧，要在情人节发也没问题，半点暧昧没有。

周星原拿出袋子里红心形状的Lindt纸盒扬了扬：“这个给谁？”

“哦，你放那吧，我明天给客人的。”

情人节，星期五，又是“客人”。什么客人，还两盒？

两盒是因为有一盒要给他的“女朋友”。方荼打扮光鲜，先去跟Olivia赶场自拍——桌上的两杯餐前酒不是给他的，临时飞来的Corvin就坐在对面呢。告别真情侣，再揣着另一盒巧克力去见真客人。

Vincent昨天电话里问他：“我不找你，你就不找我了？你还要不要给我找房子。”口吻平淡得不像是主动联系的人。

方荼又不介意谁先找谁，只是不确定医生到底想不想约他回床。上次俩人都憋狠了，宵夜吃完进吐司炉回温的披萨又滚了一遍，末了方荼出门的时候压根没想起来Vincent找他的由头是搬家，以为那是个借口呢。

他自己没主动再约，也因为上次结束得不算全然愉快。Vincent中途要求一人一次，合理，但是他不干。这种事过去也遇到过，结局都是一拍两散，各自再找——这还不好找？

Vincent不解：“为什么不行？”

“没有为什么，我对我自己的服务意识更信任。”方荼看对方并不很坚持，直接动手把人面朝下按回床上。他不会挑体格夸张的对象，一来审美上不接受，二来避免在取得性同意阶段出现肢体冲突。

Vincent当时没说什么，半推半就过去了，半垂着眼大概在消化心事。方荼不懂这种有事爱憋着的人，也不会惯，反正憋死的不是他，随便吧。

今晚既然医生默许让步、恩准回床了，他就大发慈悲顺便服务一下对方的心灵，主动提议：“你如果觉得我不够，我让朋友牵线给你介绍别人。怎么样？”

Vincent瞪大眼睛，要不是他们刚搞完一遍、现在还赤条条地，他指不定当场把方荼赶出去。

“你现在除了我还有别人？”

“哦，最近没有。”性是个娱乐项目，方荼最近借了一沓自己最爱的动画片，在家里待得舒舒服服，不出门“找人玩”问题也不大。

医生一时没说话。再开口，换了话题：“上次我跟你说，想找个带车位的两居室。”

方荼二话不说起身，裸裎着穿过起居室，从den的桌面笔筒里拣出来半截铅笔头，再到门口弯腰捡起一张外卖单。他到餐桌旁落座，翻过外卖单的空白面拍在桌上。“要哪儿，要租要买，位置朝向有什么要求。”

“没想过。”医生又开始散发厌世感，“你看着办吧。”

这就好笑了，又不是跟他同居，他一个经纪怎么看着办。但是才从床上下来，待会儿可能还回床上去，加上潜在的佣金召唤——男人是什么鬼话都愿意讲的。“没问题，交给我。那你能不能说说为什么要搬？对现在这个住房有什么不满意。”

说起来很简单，分手了，把对方的东西扔完还是气不顺，连带看房子都不舒服，想换个地方住。Vincent自嘲地一笑：“在你之前，我只跟确定长期关系的人上过床。”但最后都分了。

没想到白人脸的医生这么保守，方荼忽然心尖一颤：别再来一个Nathan，可受不了。他才睡了两次，不要认起真啊——不会吧应该不会吧，医生什么条件，怎么会跟我认真——可他前任还是个狒狒诶？

心里转了十八个弯，不妨碍他面上洒然：“很巧哦，我上过床的人里还没有一个是男朋友。”

面对年轻人的幼稚宣言，Vincent毫不遮掩地哼了一声。“你几岁？”

“二十三。”

太年轻了。二十三岁年轻健美的身体，一丝不挂地坐在他家餐桌旁，只着一双白袜，坦然松弛，毫不羞赧。还在认真为他规划书写：“你上班不开车对吗？地铁加步行二十分钟距离能不能接受？”

“远没关系。”Vincent拥着毯子，坐在床尾看他。“我想要高层，最好有两个车位。”

方荼停下笔。“要两个车位干嘛，你才一个人一辆车。现在相对新的楼盘，车位都是限购的，单元面积满足要求才可以选购车位。市场上配两车位的公寓很少，建龄久的管理费高。”

Vincent伸手耙了一把耳后的头发，神色恹恹地，慢半拍撩起眼皮看他。这人的厌世就像方荼喜欢的阴天，可能对别人来说不怎么样，但看在他眼里就太舒服了。

“方荼，你才二十三，我三十三了。”

三十三就是你要两个车位的理由？

Vincent平静地看着他。“你现在可能不理解，但是我年纪到了。三十岁以后，为未来的家庭想得远一点，不是应该的吗。”

“啊？啊……你说得对。”方荼转过念来：自己毕竟也是有家庭的人了。

开车在黑夜里，旧的路灯是黄色，新的路灯是白色。雪又下起来了。方荼想起一年前的平安夜，周星原说他是他的家人，说爱他。方荼在学着做家长，他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够不够好。

Vincent的话他听进去了：早作规划。

一旦有了方向，他就会行动起来。方荼停好车，先给戴律师和徐安之写了留言，才下车进门。

周星原还没睡，坐在床上看书。“你回来了。给你留了一个。”深褐色锡纸包裹的巧克力蛋抛过来，方荼接住了。

“稀奇，你居然看漫画？”方荼凑过去，他还以为周星原只看那些他看不懂的书嘞。

“上次聊到故事背景在本地的书，Aiko推荐了这个。”周星原把封面立起来给他看：Scott Pilgrim。

方荼把巧克力剥出来丢进嘴。“早点睡吧，明天几点去学校？或者多睡会儿，我送你去？”学校门口集合上巴士，明天去W大考数竞。

周星原报以笑容：“哥哥，考试前夜我还看漫画，你不生气吗？”

方荼莫名其妙，考试跟看漫画有什么关系。“你搞学习太累了，我巴不得你多看漫画放松放松。赶紧睡觉，明天我送你吧，我们去找老徐吃午饭。”

“我还是跟同学一起走吧，大家中午一起吃。”

“也行。”

“哥哥，”周星原没有闻到上次走哪香哪的玫瑰奶盐，“你今晚没洗头？”

“没啊，回来洗。你不是不喜欢？”Vincent今天还问他要不要把那瓶洗发水拿走，方荼说不用了。上次只是想给周星原闻闻看，看孩子那意思是不喜欢。不喜欢算了呗，他也觉得留香太过了，让人疑心是不是没冲干净。他们家里现在用的也好闻，还清爽。

听在周星原耳中，今天他见的还是同一个人，在同一个地方。

方荼无知无觉，打断他的愣神。“早点睡觉。你们老师不是说什么都不用准备，除了充足的睡眠？”他薅了一把少年的头毛，转身走了。

“嗯。晚安。”周星原已经准备睡了，只是等在那里想看他一眼罢了。

方荼洗漱完，一看手机，戴律师助理给他回复了。这些女孩子都是工作狂人，不让一个业务掉到地上；方荼自己是这样的乙方，当甲方时为虎作伥当然也爱这样的乙方。

他打开平板，开始填写对方给的表格。

起床困难户的家长一觉睡醒，高中生已经准备出门了。“你等一下，我送你去学校坐车。”他从房间里喊，声音里还能听出没清醒的糊涂。

“我自己去就行了。”

方荼在床头放袜子的盒里一摸，随机抽出两只袜子上脚。“我还有事去找老徐，下午跟你一起回来。难道你车留在学校？走吧，我待会回来再刷牙。不会误你的事。”他在家居服外直接套上外套。

周星原提着书包立在玄关，看他踩进出门的鞋：“方荼，你袜子不成对。”

“这叫设计感。走吧。”

五分钟后，他把着方向盘，使劲闭眼再睁开。周星原问：“前面星巴克买个咖啡？”

“不用。”待会去公司喝……没换衣服，回家喝也行。方荼除了见客人，自己很少去星巴克；他有钱的时候也愿意花，但Timmy和麦咖啡都一块多钱，星巴克一杯五块全是糖浆，他更愿意在星巴克吃香蕉磅蛋糕。何况债台高筑的当下，五块也是钱。

把考生送到学校，只早不晚，同平常约见客人一样提前十分钟到。一辆黄色的校巴尾随着野马开进学校停车场，约摸就是学生们要乘的那辆。少年少女在二月的寒风中谈笑，个个都穿得很少，却充满活力。方荼目送周星原融入同龄人，冲回眸的人打个手势，便掉头开出去了。

方荼收拾好自己重新出门，先去全年无休的公司打印文件。新来的前台跟他打招呼：“Lucas，Nancy姐昨天问我这几天有没有看见你。她找你了吗？”

跟他相熟的前任前台Nancy，之前兼财务的案头工作，去年老会计离职回港照顾家人，她就完全转入财务室了。周末公司里只有前台值班，方荼给她回了个电话。

“Lucas，那个房子还没有卖掉吗？”

方荼也希望早点卖掉，但是豪宅通常都不会卖得很快——买家群体较小，不是刚需，不差钱，也没有抢房压力。何况又是现在这样的淡季，看大宅的预约总是比经适房少得多。

“账目那边有问题吗？”

“那倒没有，就是昨天Boss问起了呀。你自己不急吗，那么多钱压在里面。”

“急啊，谁能比我更急啊姐姐，你知道我现在每个月多少mortgage吗？我自己还有房挂在那里出租，都空置快一个月了。”

“哪个？你手里的房怎么会拖到空置？”

因为是自己突然搬走啊。租顶层公寓的人群，对方荼来说比买独栋豪宅的更陌生，毕竟华人普遍不是这样的习惯。他只能用市场数据宽慰自己：也有人愿意花钱省事，有西人会掏这个钱的。

Nancy听完他的情况，礼貌表示会到同业群里帮他广而告之，祝他早日成交。

除了自己爸妈，徐安之这几年生命中最重要的一男一女终于见面了。

方荼之前就没想过姜柠会是什么样的人，大概在他的潜意识里，以为老徐那样一个和电脑共生的宅男，会喜欢日漫里小鸟依人的软妹。当看到和徐安之站在一起的女性，方荼甚至在心里对自己确认了一下：这得是姜柠吧？

“你好。”姜柠主动伸手跟他握了一下，直白道：“你想问什么？”

方荼打哈哈：“我想问徐安之在哪里烧的高香，我也想烧。”为什么自称一七六的徐安之，能找到看起来差不多高的女朋友啊？不是方荼看低徐安之，老徐的好他当然知道；只是这一对单看外型上，着实颠覆了方荼对异性恋情侣的刻板印象。

姜柠直接得多，眉尾一挑：“徐安之不好吗？”

“好，好。”方荼赶紧解释，“英雄所见略同！您是我的知音！”

姜柠这才笑了。“徐安之说你很能忽悠。”

徐安之惊恐摆手：“这绝对不是原话！”

“哦。那结扎是怎么回事？”

徐安之怎么也没想到，见面几分钟就抖出这个话题！心率直奔一百八，脑门当即沁出汗来。方荼比徐安之还意外：“什么？……老徐，难道你去结扎了？”

“是啊。”姜柠替已经僵硬的徐安之回答，“他说什么，结扎是男人最好的嫁妆。”

能让方荼接不上话的场景不多，但他这会儿完全不知道自己说什么能保住兄弟的恋爱。方润鸿最擅长的下跪有用吗？

方荼只得老实赔笑：“嗐。结扎是一种生活态度。如果需要，还能复通，这不就是把生育选择权共享嘛？我当时也是有感而发，跟他分享自己的人生感悟。你年轻，可能还不知道生育多伤身体；我嫂子流产几次，现在才三十出头就天天喝中药。我个人是很反对为生育而生育的，少生优生都不如先过好自己的人生。我是先结扎为敬了。当然任何人想生孩子都值得尊重祝福！”他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对着姜柠拜拜：饶了我吧。

姜柠这才开怀：“你说得对，英雄所见略同。”

徐安之满头虚汗，赶紧打岔：“咱们小周呢？不一起吃饭？”

“他上午考一场，下午考一场。说是十年级和十一年级的一起考了。”大半个班都是这么跨级报的。方荼也不知道周星原数学是什么水平，据本人说这种竞赛题相对于国内教学水平都不难，英文过关能读题就能做。方荼想：那我大概是英文不过关了。

等菜间隙，方荼掏出文件袋：“先说正事，帮我把这个签了。签这里。”

姜柠凑过来，一看到抬头标题就自动退开：“抱歉，我只是想看看徐安之要签什么。”

“没事，都自己人。”方荼坦然，他又不会害徐安之。他朋友不多，都是共过患难的。

徐安之快速翻过第一页是方荼昨晚跟他说过的内容，再粗略浏览第二页和第三页，越看越快、眼睛和嘴越长越大。“兄弟，你疯了？”

方荼捏了捏他的肩：“签吧，兄弟。”

考完第二场的周星原，下到大堂就看见方荼、徐安之和另一个高挑的女生站在大门边说话。“哥哥！”

那个女生不遮掩地上下打量他一眼，周星原则犹豫地避近方荼身后。方荼好笑：姜柠气场太强了，谁看到她都怵；也就是徐安之这种看谁都怵的，可能习惯得还快一点。他把周星原搂过来：“叫姐姐。”

“姐姐好……”周星原有点紧张，“给你拜年。”

几人都笑出了声。好吧，还没出正月，说得过去。姜柠受了这拜，“你也新年好。没准备红包给你，以后如果上我们学校，我会尽量关照你的。”

方荼知道姜柠和徐安之同样是大四，周星原离大学还有两年半呢。“你们都继续留在本校吗？”

“姜柠会读博。”徐安之骄傲抢答。

姜柠在周星原的眼中，顿时有了看待母亲的滤镜。“我妈妈也在读PhD。”一句话拉近了关系，姜柠果然好奇地与他问起周行的学术之路。

周星原开车回程，方荼跟他聊着，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滑着手机。徐安之的消息进来了。

【姜柠让我转告你，今天签的东西不要给小周知道。】

方荼本来也没打算过让周星原知道。他一个小孩子，知道来做什么。但姜柠初次见面，为何有此一言？【怎么了？我看她跟周星原不是蛮投缘的？】

徐安之回得很快。【她对小周很欣赏，但是她说：不要考验人性。】

方荼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又看，摁灭了屏幕。

“哥哥？有工作吗？我刚才问你今晚看什么。”

“我不是借了AT的盘吗？”《探险活宝》第五季的播送从2012年末持续至今，终于快要完结了。这位逼着同居人跟自己一起用主角头像的忠实粉丝，现在要重温前四季，准备着迎接第五季的DV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