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3 贪婪

打开珍姐餐馆的外卖袋，不要一次性餐具和纸巾，依旧有两个幸运饼给周星原、两个宝路薄荷糖给方荼。

“今天没有橘子软糖啊。”方荼把薄荷糖先放到餐桌的抽纸盒上。搬家之后，因为距离变远，他们吃珍姐家的外卖都少了。但知道餐馆生意好，不缺他们捧场，终究是好事。

周星原掰开签语饼，这种玄学小纸条里都是鼓励和正能量，从没有坏的。今天的第一张是：Your anticipated outcome is on the horizon. 看起来方荼更需要这份运气，周星原把纸条给他。再打开第二张：Love will find its way to you. 周星原又调转签纸平铺在方荼面前，“这张也给你吧。”

方荼拿着蒜香炸鸡翅在啃，他用油手背面干净的指关节把纸条平定在桌上读。读完便扬起笑容：“你怎么比我还迷信啊？那正月喊你去烧香你还不去。”

正月尤其初一初二的庙里人太多，华人的奔驰宝马特斯拉从大街堵到周边小路。周星原在同学群里看到抱怨陪长辈来烧香、绕了两圈还没找到地方停车的议论，便劝退了方荼一时兴起的“要不要去庙里拜拜”。

陈太后的画像还在床头，现在配了框。周星原戴着方荼送他的十字架，掩在衣领下。这两样都与宗教无关，周星原信仰的、有求必应的只是方荼而已。

或许签语真有愿力，熬过气温与房市最冷的一月二月，一进三月，终于每件事都迎来了好消息。

先是老板的亲戚的朋友远程看了房子的信息，有意租他的公寓，额外要求把保洁服务加上。这不算什么，港人老钱常有这样需求。他们只是探亲度假、或送孩子来上学，主人家不会一年到头在这里住，也没有精力打理房子，保洁家政长期外包是常事。方荼好好跟自家过去用的钟点工大姐培训了一番，盯着她做完一遍，房客看了他拍的视频汇报十分满意。

好事成双，他给翻新的房子摆设了新上的切花和绿植、拍了新的照片，又略微下调了挂牌价。也许是季节到了，一番操作后居然引来两个买家竞价，最后成交的数字比起初的挂牌价更高。能在三月初就拿到理想的成交价，自然是房市新一年春夏旺季的开门红、强心针。

Annie的自住公寓也成交了，现在一边积极看房，一边打算着在再上市一个投资房，降低买新自住房后的贷款压力。

张张支票片刻不留，左手进右手出直接兑进HELOC贷款账户，方荼为了周转天天忙得脚不沾地。三月中学校有一周春假，原本他打算休一天带周星原出去玩，结果却是陪着下定决心非买房不可的刘姐连跑了三天Hamilton。在大宁古塔地区，Hamilton已经是能往返市区通勤的最远的地区，再远就要租不上价了。刘姐看中的就是这个边缘睡城房价可负担，三十五万就能买独栋，硬是休了年假把在市的能看的房全都看了一遍，给方荼累得够呛。不只是车马不停连轴转的累，更是带客人看房这桩重复劳动枯燥得心累。地产经纪实打实是份力气活。

周星原看他吃早饭都发愣，不知怎么能哄哄他。“哥哥？雪我铲过了，你今天路上小心。”

“哦。”方荼过耳不过心，随口答应。“累不累？下次别铲，你自己又不出门。我车轧出去没事。”

累，当然累。但就像过去周星原对徐安之说的，家里的事就是这些，他多做点，方荼就能少做点。方荼肩上赚钱养家的责任如今更重了，周星原只能尽量去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他知道这样太天真，但还是再次对方荼许愿：“等以后我工作了，你就可以轻松点，去做点自己喜欢的事。”

方荼这才展颜一笑，暖融融地看过来：“好啊。”

Hamilton不是没有新房好房，毕竟也是湖滨城市，又靠近瀑布，气候相对安大略湖北岸宜人。但好房自然贵，刘姐瞄准了目标就是总价便宜、出租性价比高的独栋。

三天房看下来，最后进入决赛圈的房源各有长短。方荼把几张纸平铺开，“面积差两三百尺、房龄差小几年的都不重要，来租房的人更看重位置和房间数。总价对我们来说少一万是一万。”他把关键数据和手写的附近半年出租成交均价用记号笔圈红。

刘姐把其中两张撤掉，一个是总价太贵，另一个当前的租客是个凶巴巴的老头，看起来就不好打交道，怕难处理。方荼把剩下两张并排一起，“三十二和三十三万五，都是实价了，没什么谈判余地。如果都在预算以内，这两个性价比是差不多的。您二位看呢。”

比较来比较去，都是车轱辘话。照方荼的省事理论，出租房就该买公寓，而不是这些小破独栋；独栋有地、升值比公寓快，但都买到都市圈的边缘去了，增值能增到哪里去。这一天磨得太久，方荼饿得血糖不足，已经开始烦躁：“要不抓阄吧，这两个真没什么区别。”

夫妻俩一时没有结论，对着桌面皱眉。男孩站在厨房门口大喊：“晚饭呢！我饿了！”大人一时没理他，他跑过来踹了方荼坐着的三角圆凳一脚，“你怎么还在我家？”

王哥一时没拉住，赶紧道歉，刘姐把儿子抱过去哄。

方荼保持笑脸不跟小孩计较，心中不悦：太不可爱了。就这狗屁孩子也有人疼？比我们周星原差远了。快点搞完这单让我回家！我也要吃饭！卡在这里浪费我多少时间？一想到天都黑了周星原估计早做好了饭、在家饿着肚子巴巴地等他，方荼对迟迟不能下单的客户终于恶向胆边生。

他耙一把头发，摆下兜里把玩了几天的诱饵：“哥，姐，这两个都不错，要是选不出来，要不要都拿下呢？”

两位客人都露出惊愕，下意识地眼神交换。

“上次买现在这个房的时候，”方荼指了指下方，“咱们是规划着要买投资房的，所以当时只写了王哥一个人的名字。”

俩人点头。

“新移民35%首付，贷款数额无上限，当时我建议你们留一个人的名额出来，反正都是婚后共同财产，写谁都一样。”

听他还在不紧不慢地说着废话，绕不到关键点上，刘姐语气急促起来：“现在我们只能再给第二套房掏这个首付，想买第三套房我们既没有首付，也没有名额去贷。”

你想买就行。方荼微笑，图穷匕见。

新移民的优惠贷款政策，一人只能用一次。用完后就只有用报税收入计算额度的常规贷款方式了。银行不会盲目放贷，评估贷款能力的时候会看已负债情况，Hamilton房价不高、租金更低，投资房的现金流会是负的，盈利只在出售表现时实现。王哥刘姐名下还有自住房的贷款，如果不是这个新移民优惠，A类大银行不会再贷给他们的。

“银行的那些理财广告怎么说的？您比您想的更富有。”方荼把指尖转着的蓝色圆珠笔一握，将淘汰的房源资料翻过背面，在打印纸上写起来。“只要您二位想，首付可以有，贷款额度也可以有。您现在可不比一年前了，您手里有房，而且还增值了。当初给二位说的抵押再按揭，记得吗？”

他在纸上写下三栋房的价值。“咱们现在这儿可以让银行做个评估，最近的成交价不是涨了吗，开个HELOC把已经付进去的首付再拿出来。两份首付就有了。”他龙飞凤舞地写下连笔的两个“35%”，“其他就正常操作，贷款分开到不同的银行申请，都用刘姐的新移民贷款优惠。交接日定到同一天，两家银行彼此查不到的。”

客人目露惊疑。但“疑虑”就是明晃晃的“心动”。

“银行那头没风险，贷款经理要业务量，就算你坦白跟他们说，他们也会教你这么干的。”方荼把之前抽出去的那张三十八万的房源信息重新摆回桌面正中，加码道：“如果能从国内想办法凑一凑首付，同时买三套也没问题。房价今年开春又要涨，我这个月刚帮客人卖了一个公寓，比她买的时候涨了三成还多。照这样，多个房一起涨，首付一年就涨回来了。”他笑得谦和无害，倾身向前，一字一字地蛊惑：“这种贷款机会，一辈子可只有一次了。”

周星原煎了一个鱼，只放了一点椒盐的西蓝花炒鸡腿肉，北极贝刺身，清炒豆苗——这时节豆苗比北极贝还贵，六刀一磅，但方荼爱吃。

总体来说今天晚餐做得清淡，因为方荼这几天有点上火，嘴唇总是干的，甚至眉上还冒了颗痘。经纪有时一跑一天，在展示的待售房里又不能用洗手间，他为了省事就少喝水。这是在外头跑业务的常态，方荼一度辩称他过去学车的时候，教练只吃坚果也好好的；还胡乱攀扯说周星原喝水也不多，每次一起出门都不跟他去洗手间，当心肾结石。

直到今年春节期间，方荼的教练真查出了肾结石，他终于无话可说了。周星原在Costco拿了两个1.5L的运动水壶，每天灌满水放在玄关，方荼自己会老实带走。

周星原坐在厨房的高脚凳上，看着书等人。听见屋外车声驶近，抬头一看，野马在房前车道上停下。他正要离开去盛饭，突然眼见驾驶座上的人举起尚且满满当当的水壶，开始吨吨吨往嘴里灌。

“方荼！你在干嘛？！”

方荼临时抱佛脚正在喝水，突然家门一开，被周星原抓了现行，吓得他水都泼身上了。“你吓我干什么？我喝水啊。”

“马上吃晚饭了，你现在喝什么水？这么多一壶，你白天一口没喝？”

“那还是有喝几口的。”方荼甩上车门，搂住周星原往家里带，“你看你外套都没穿，快进去，今天怪冷的。”

他那么大一个人了，周星原还能怎么管他？说他他就东拉西扯，歪理一套套的。“哥哥，你没喝完就带回来，没关系的。现在喝水还怎么吃饭？”

“没事，Aiko说先喝汤后吃饭能减肥。”

一派胡言，周星原就一句话都不该搭理他。方荼一个大男人，饿狠了只会肌肉萎缩、变成弱鸡而已。

方荼进门先看餐桌：“哇，豆腐煎鱼！你买到青蒜了！真棒。”他不顾周星原的抗拒，硬把人拉过来强行亲了一口脑门，才去洗手换衣服。

吃上饭，方荼再心大也看出周星原闷着不愉快了。毕竟家里就两个人，他说话他不看他，太明显了吧。“周星原，你怎么了？”

“没事。”周星原低头吃饭。他吃鱼脊背，把方荼喜欢的鱼腩留下。这个菜他已经做得很熟练了，油要多锅要热，方荼是个酱油党，但青蒜豆腐煎鱼只放盐，最好还是粗盐。

方荼没意识到周星原是在为喝水这种小事不快，哄道：“明天我们去看电影吧？明天我有空了。你是不是说过这礼拜有什么想看的？”

明天韦斯·安德森的新片上映。他们去年曾经借来蓝光一起看过《穿越大吉岭》，难得是方荼和周星原都中意的片子。这次新片的预告，周星原反复看过几遍了，这些天也在影院的网站上看了好几次场次和位置。他想跟方荼一起去看，又不愿意开口，怕干扰方荼工作添麻烦。左等右等，直拖到整个周末的票都售空了。

“没有。”他加速扒饭，准备吃完去练琴。明天又要见老师了。

方荼打开影城网站，首页的海报就是《布达佩斯大饭店》。他把手机杵到周星原面前：“是不是这个？”

“不用看了，没票了。”周星原都不知道自己能说出这么酸的话，顿时尴尬不已，视线都不知往哪里放。

“就是这个啊？Cineplex没票了吗？没事，电影院又不是它一家垄断，我来看看。”方荼点开地图，开始挨个给家附近的小剧院打电话。周星原再一次震惊：他怎么什么事都能打电话？

他们现在住在中城北部，过去的上城区。街都是老街，走两三百米就有一个破败的小剧院门脸。周星原路过留意过，不知道那些剧院是不是还在营业、放电影还是演舞台剧。这些老剧院未必有网站，却总有一个电话号码；方荼不懂，也没有顾虑，打过去问了再说。沿着央街从北往南，所幸打到第三个电话就确定还有票。

“这个！”他给周星原看地图，就在中城地铁站南侧的大楼底下，有一个平时放文艺片的老电影院，也排一部分院线片。在街面上没有连锁影城那样醒目的灯牌大屏幕，或许路过的人都不知道那里有个电影院。“说给我们留两张票，不会太偏的，明天中午过去就行了。三点散场，也不耽误你进城上课。怎么样？好了，别不高兴啦。”方荼摸摸孩子的头。

“不是为这个……”周星原无奈。

“啊？还有什么事？”

“你以后能不能好好喝水？”

都过去半小时了还没翻篇？方荼难以置信：“就这？？我都没把水倒在地里，你还不满意？”

算了算了，周星原对自己说。

“哥哥，你明天晚上……”

“哦，我看下。”

方荼还没跟Vincent约。可能因为他随叫随到很闲的样子，Vincent总是临了才来约。周星原提醒他了：他也该主动约一次Vincent，有来有往，算是全对方的面子。

中城一年到头都在修路施工，难开也难停，他们停在几个小路口外的公寓楼下，步行去电影院。方荼在那栋楼有个带车位的小单元，但如今的租客没车，是以他们来中城就会停在那里。

走到地铁站要十分钟，在冬季尚算可以忍受的距离。三月还在冬季的权力范围，阴了一上午的天终于飘起小雪。俩人边走边聊，方荼讲起这个公寓户型不错，只花了十八万。同楼的三居室也只要二十八九万，老公寓因为管理费太高，市场价格上不去。那时候他怕买大了不好出租，后来渐渐才知道，大房子的受众对价格更不敏感；预算三十万的人会为了几千块差价肉痛，预算两百万的人可能一冲动就会多花十几二十万。

周星原之前得知他们原来住的顶层公寓租出了三千九一个月，还意外是什么样的家庭如此阔气。这个数字足够很多买房的普通家庭付月供了。也许他永远不会那样花钱去享受生活，但他见识到了别人会如何选择生活。

他们路过图书馆、河粉店、咖啡馆、桌游吧，Midtown是个适合步行的街区。

“冷不冷？”

“还好，今天才零度。方荼，这个帽子真的太热了。”

“好，待会儿回去到Roots给你买新的。”

周星原正想习惯地回一句别乱花钱了，方荼的手机响了。街上人来人往，他往旁边走开两步接电话。

周星原看看时间，还来得及。今天他硬是让方荼提前出门了，不许再踩着播完广告的时间进放映厅。谁知道不同的影院播多少广告啊。方荼在糖果店的橱窗外接电话，周星原看隔壁连锁旧书店BMV门口的一元促销小车。没什么好书，黑胶看起来也奇奇怪怪。

方荼挂了电话喜笑颜开，亲亲热热地勾住周星原的脖子把他拖走。“走了！”

周星原赶紧把手里书放回小车上。“怎么了？”

没怎么，人“穷”的时候总是格外贪婪罢了，客户居然真要同时下三个offer。待会儿看完电影方荼再去做文件，来得及。毕竟是灰色地带的操作，他并不想让周星原知道他工作的细节。“哥哥赚钱了。走，我们去买四包爆米花，吃两包扔两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