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4 避嫌
——你自己说这合理吗?
“这个怎么样?”方荼把手机给Vincent,示意他看照片。“两卧一den,四十五万,十九层,物管还是Del,他家服务很好的。只带一个车位,但是难得今天楼里有人上了一个车位转让。欲购从速。”
Vincent看了一遍照片。“光线看起来很好。”
“朝西南的。”
“那很热。我不要这个。”宁古塔大平原,西晒严重,怕热的人都不喜欢朝南朝西的房子,费电。
“好吧,虽然我觉得这个蛮合算的。”方荼把手机拿回去,继续划拉。“这栋楼里还有一个,十五层朝东,面积小一点,只有不到九百尺,但也要四十五万,所以我没有优先给你看。这个你如果要,我可以给你讲点价钱。”他关掉网页,打开自己的手机相册找给Vincent看,“这是交房时候的样子,现在里面有租客,一家印尼人,我去年去看过,家里收拾得很干净。现在的租金算市场价,继续租也可以,你什么时候想自住我也能帮你送走。”
Vincent接过去看,“你这么熟?”
“还没有上市,这是我自己手里的暗盘。卖家是我客人,前两年出租也是我经手的。”出租这间公寓是Annie第一次用他,他听对方说手里已经有若干投资房,知道会是长期客户,于是招租时格外卖力。每份求租信息挨个做背调,工作证明、工资条、银行流水、信用报告,一页页排查假文件。方荼自己的房都是租给年轻华人,华人在钱上精细些,但相对普遍老实而要脸,不容易出“租霸”。这栋楼在英语区,仅有的两份华人的求租offer开价都不高,最后挑上了这家印尼先生,华人太太。方荼见Vincent有兴趣,从邮件里翻出租客的信息给他看。如果Vincent从他手里买,两头直接交驳会省不少事。
“可以,我想看看这个。”
方荼打了个响指,“没问题。明天?要不要顺便把这栋楼的都看了?”
“算了吧,多看也是浪费时间。这个就可以。”
Annie房子尚未在MSL公开上市,方荼就带人来看了。事实上,卖家经纪通常都会在公开上市前先做些宣传,期望提前找到合适的买家;这个阶段叫做暗盘。一些想要保持隐私的豪宅卖家甚至不会让房子上公共平台曝光,全靠经纪的手段和人脉直接寻求买家。
有经纪连普通房源都捂在手里尽量久,拖延几周才上市,仿佛好盘稀售;也有华人买家以为“有门路”“有资源”的会更好,“托人”能“捡漏”,实则失去了市场的监管,踩坑的情况更多。
方荼不屑这种追捧暗盘的行为,他统称其为自以为是。好吧,他就是懒得靠自己发群、发帖去手动撒网宣传,暗盘才能吸引多少人?公开上市一挂,所有买家经纪都能看到,影响力不可同日而语。市场形势好的时候,看房的人多了才能竞价。哪个卖家不爱看竞价?
他没特意做过暗盘,不等于送到手里的暗盘他不做。还不用给公司抽成,何乐而不为。
周六中午先带Annie去看独栋,再带Vincent去看Annie的公寓。他把Annie留在公寓大堂等她先生来接,房客夫妇等在那里,和他们打过招呼聊了几句。房客家有个三岁的圆脸小男孩,穿着深蓝色外套,胸前一个大大的黄色星星,方荼看他可爱,蹲下来跟他说话。
Vincent依约出现在大楼门口,方荼拿起钥匙同房客告辞,直接带他上楼看房。
这一套户型规整,进门是厨房餐厅,左手边是次卧和客卫,右手边是主卧主卫。按照公寓楼噪音管理的规定铺了大面积的地毯,次卧的儿童房用了许多温暖的颜色,布置得温馨。虽然有孩子,但卫生状况维持得很好,看得出确实是很好的房客。
“方荼,你喜欢小孩吗。”他刚才看见他逗小孩了。
“还好吧。”看什么样的小孩?失控的噪音制造机就算了,周星原那样又乖又孝顺的当然喜欢。
Vincent转了一圈,“你觉得这套好吗?会不会有点小。”
“看你的需求。八百八十尺的两卧室在这个地段算宽敞了,最新的楼六百尺都敢做两卧室了。这不是比你现在租的那套大?”
Vincent抱着臂,倚在门边:“房子没什么问题,我也不想跑来跑去浪费时间。但是你现在代表卖家,还帮不帮我讲价?”
这话说的!方荼笑了:“你说一个你能接受的数字,合理的话我去跟卖家谈。如果你怀疑我没有尽力,大可以再去找个别人来代表你。说实在的,买家经纪更不愿意讲价,因为总价低了提成也低。而且中间多一个人要抽成,卖家的心理价位会更高。你不想费事,我也不想麻烦。如果你的开价和卖家的要价差不远,我自己贴点给你们填上就是了。”
他们从电梯出来,房客一家已经告辞出门了,Annie还在大堂玩着手机。本来方荼带人来看房是不用她什么事的,她既然有空来了,就问问买家的反馈。
“Lucas,”她招招手,“你过来下。”
方荼过来了,她问:“房子看起来怎么样,需要staging吗?你的客人有没有说什么?”
“房子状态可以,他也没什么意见。现在不确定会不会给offer,让人家回去考虑下吧。”
“好。”Annie看了几米外的Vincent一眼,礼貌地冲他笑笑。她转回面孔,“刚才你出电梯的时候摸他手了,你们……你不会是出轨了吧?”
此言一出,旁边的Vincent脸变得比方荼更快:“你不是单身?”
方荼呆了一瞬,登时头大如斗。Annie怎么也没想到对方居然懂中文,吓得愣了一秒,丢下句“啊不好意思我老公来接我了我先走了白白下次再见”,跑出了孕妇的最大速度逃离尴尬现场。
“没想到你是这种人。”距离三米外,Vincent冷着脸,眼中冒火,近乎仇恨。“以后不用联系了,买房的事我会另外找别人。”
“不是的,她误会了。”方荼差点喊出肥皂剧最没用的废话之“你听我解释”,还好Annie已经跑了,不然他更难办。“我家有个弟弟,之前Annie看到过照片,以为是我男朋友。真是误会!”
Vincent依旧保持着距离,警惕地看他。
方荼给他展示手机解锁后的壁纸,“我弟还不到十七岁!怎么可能呢,是吧。”今天他必须把这个问题摆平了,不然好端端一个暗盘买家要跑。
Vincent蹙着眉,仔细去看那张照片。那是去年Sisi婚礼上、新娘的友人给周星原拍的数张照片之一。虽然看得出模特本人有些僵硬,但摄影师专业、灯和布景也是舞台风格,乍一眼不像素人的生活照,更像是杂志大片。Vincent之前不是没看到过方荼的手机,他还以为是什么平面模特。用好看的小艺人作壁纸太正常了,他就没在意。如今再研判地去看,“方荼,你们长得不像。”
“没血缘啊。”方荼可坦然了。
没血缘哪来的弟弟,Vincent试图找到脉络:“他是你的……stepbrother?你们的父母结婚了?”
“不,他是我的房客,他母亲去美国了,按homestay的要求把监护权放在我名下。”
Vincent看看那张照片,再看看他。“你们住在一起?”
“嗯。他住进我家的时候才十五岁,十五岁也不能独自生活,对不对?”方荼这个监护人当的,尽心尽力,问心无愧。
可是Vincent摇头。“方荼,你是同性恋,和另一个男性同居,这个人和你没有血缘关系。哪个homestay的房东会把寄宿学生的照片放在手机上,你自己说这合理吗?”
方荼喊冤:“他是小孩子!”
“你能不能坦诚。”Vincent举起手机,迫近到他眼前。“这是小孩子吗?他现在几岁?你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没约会过吗?”
方荼被怼得一句都应不上来。周星原下星期就过十七岁生日,方荼过去这样大的时候,正是精力无处发泄的迷茫阶段,放学打工下了夜班还能出去玩、亚马逊一百个装的杂牌套不够用一年的。比起他来,周星原的生活只有上学放学练琴自习看书看电影,再加上买菜做饭,简直比八十岁老大爷都无欲无求。去年说过的那个异地恋对象仿佛也不了了之,再没有过端倪。这孩子大概是晚熟。
Vincent把屏幕关了,闭掉那张碍眼的照片。他走近方荼身边,手机回到主人手里。“方荼,你跟他有暧昧吗?我知道我没立场干涉你,但是如果你……”
“没有。”方荼同样严肃地注视对方,“我跟他共同生活,现在是第二年。外人可能难以理解,但对我和他两个人来说,我们是彼此的亲人。”他翻开钱包里的合影,他和周星原之间一贯坦坦荡荡。“我爱他,只是作为家长爱一个孩子,和性毫无关系。他以后会有自己的家庭,但他现在是我最重要的家人。Vincent,我知道你可能受过伤害,但你不该这样伤害我。”
他这样义正辞严,凿凿坚定,说得对方愣了一下。
“对不起。”Vincent迅速服软道歉,卸下了劲。疲惫茫然的底色又泛上来。“你说的对,我不该指责你。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家庭形态。”
危机解除。方荼靠过去抱住他,安抚地拍拍后背。“去吃点东西?我车就在门口。”
他们没去餐馆,回Vincent现在的公寓叫了外卖,方荼特地打给糖水店让他们送点心来。反正家有弟弟已经挑明了,索性理直气壮点了一堆先放在冰箱里,晚上带回家给周星原。
方荼听狒狒说过Vincent有两个前任。别人口中轻飘飘的一句话,但对Vincent来说是日复一日、最终沉重落幕的十数年。
初恋是他的高中同学,年轻气盛时共同向家里出柜。Vincent的曾祖是华人,外祖一家是东欧移民,家庭风气保守。终于捱过家长和外界的压力,但在大学异地的第二年对方就有了新欢。空窗三年后,第二任还是同学:也算知根知底,门当户对。约会时沉稳可靠,对方甚至连毕业后在哪里就职生活何时结婚都规划好了,令他安稳踏实。这份详细的计划里,后来其他全都顺利执行,只不过婚姻的对象换了人。
尽管朋友都安慰他是对方眼光出了问题、出轨对象里里外外都不如他,但那段时间Vincent还是陷入了一种自我怀疑:人人最终都会向下寻求吗?只有占尽世俗意义的优势,才能得到尊重吗?
以至于在诊所前台再次看见红玫瑰时,他想,算了吧,势均力敌、并肩而行的关系大概他要不起了。
“因为两个前任都出轨了各方面不如你、依附型人格的小三,所以你就找了个狒狒?”面对Vincent的疑问眼神,方荼解释:“呃,就是你的上一任,不觉得他长得像狒狒吗?”怕对方听不懂,说着还搜狒狒图片出来给他看。
Vincent被他一打岔,消沉都散了几分,笑出声。“像。”
狒狒这种人,方荼不是没见过。前期低声下气,一朝正位就作威作福。大概男友在他眼里,也不过是自我定位的垫脚石;体面的男友是他的资历与名片,他以此就自我膨胀,当相仿的其他人也是自己潜在的性对象了。
“别人出轨,又不是你的错。以后别找那种狒狒惩罚自己了。我……”方荼在脑子里搜索了一圈,“嗨!我还想给你介绍个靠谱的,但是认识的我都睡过了,估计你会介意。你要那种奔着成家去的,对嘛?”
Vincent笑而不语。不是他要作神秘,是方荼这话叫他怎么接?
方荼继续口无遮拦:“可是你这要求太高了。我就没见过几个不约的……诶,你自己也不清白啊?行了,我就是你的历史污点,以后不要那么严格。恭喜恢复单身,以后想睡谁睡谁。别打我!喂!”
对方荼来说,跟他动手等于打情骂俏的信号。他毫不客气地反手把人押进卧室,嘴上还不客气:“当初第一次见面干嘛不理我?啊?是不是一见钟情见色起意按捺不住内心的悸动没法面对道德的审判和真实的自己了?”
Vincent的中文水平早已应付不了,换回英文抛弃矜持破口大骂他无耻自恋狂。
要不是刚切进夏令时,这个点天都该黑了。方荼提着一兜糖水外卖进门,晚饭自然已经摆在桌上。
“哥哥?今天怎么这么晚?”周星原接过他手里的东西看。“不是说就在Midtown看两个房子,又去城里了吗?”
方荼原本想像平时那样随便放飞两句,但今天居然犹豫了一瞬,放下了正欲打算拍肩的手。Vincent说的对,孩子已经大了,自己该避嫌了。
周星原不解地看着他突然拉开的距离。方荼只作未觉,把外套丢在玄关长凳上,去洗手了。
春假后的星期一,周星原拿到了IB高中今年九月十一年级入学的offer邮件。课间午休时在手机上看到邮件标题,他立时控制不住地站起来。旁边的同学诧异地看他:“发生了什么?”
“抱歉。”他重新坐下,但心情激动,已经吃不下饭了。之前第一次刷SAT就拿到理想成绩、接到Y大夏校的offer也令人兴奋,但他多少觉得靠自己努力得来的都是应当的;而这个进IB的机会则更多靠了运气,如果没有人在今年退学,他在等待名单上排第一也没用。
不想吃了,他把饭盒一盖,跑出去打电话。
方荼也在吃午饭,接到电话比他还激动,夸张带笑地大大“哇”了一个长声。“不愧是我儿子!哥哥这就给你整一本族谱!”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族谱又是什么东西?周星原见都没见过。“你上哪里整啊?”
“去太古买啊!不是说太古除了真名牌,什么都有?”
周星原被他逗得脸酸。
“这位优秀的高中生,想要什么奖励?尽管说。”方荼盘算着,这周能入账至少一万,运气好的话近两万;全给孩子花了也行,信用卡下周才到还款日,这周末有一对新人要交定金,他还要带陈哥的老乡去看房,跑勤点让人赶紧买了就是。
周星原哪里敢要什么奖励,方荼给他手机买了电脑买了,从头到脚能花的钱都花了,连袜子都有十二双。“哥哥,你还记得答应我的生日礼物吗?”
方荼一口气没喘上来。这怎么还记得呢?“你换个别的不行吗?”
周星原怪道:“可是你答应我了啊?”
方荼心若死鱼:“你的奖励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