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本万利》
第二卷·粉云

2-35 十七岁

——什么都是你的。

回邮件接了offer后,周星原整理思路,约见了一次Avery,和他聊自己又要转学的事。

Avery略为意外。沉吟一刻,还是点点头:“如果你确实需要IB,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那所学校也相当不错,祝福你!我同时想关心,目前的这一年、在这里你是否得到了所需要的?”

“当然!”周星原绷直脊背,“我很感谢在这里学到的知识和交到的朋友。”他把一张写着时间地址的便笺放在桌上。“你记得去年我说过,想给特殊儿童办的画展吗?我和朋友跑了几次城里,定下了这个地方。如果到时候你方便,欢迎来。”

“喔!”Avery举起那张纸条,毫不吝惜地说了一串夸赞的叹词,惊喜而真诚。“我知道对你这样的年纪来说,做成这件事相当不容易。你想在学校里宣传吗?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找两个有经验的学生帮你。”

周星原喜出望外,感激地接受了老师的好意。

方荼见完新人,马不停蹄地去Peter的单位找他。Peter在林业厅上班,负责水利资源的开发和保护,工作日日常可以概括为一杯咖啡一根烟,一张地图看半天。公职收入有限,同事们常聚集在吸烟区交流假日钓鱼打猎,他的摸鱼是接商拍和P图。

方荼请他吃饭,也是要把小票带回去的,报税时加油和吃饭都是接待客人的成本。Peter单位周围没什么好吃的,俩人点了希腊快餐烤羊腿。方荼掏出日程本跟他确认今年春季订的几场婚礼,一对是去年某一场的伴郎伴娘,一对是Aiko那边联系来的拍卖行的同事,还有豪哥和他女朋友。Aiko那头的新人让她去接洽,豪哥怎么着也算自己人,方荼亲力亲为。华人新娘想提前拍好婚纱照,跟Peter对完时间,方荼就该带嫂子去选婚纱了。另一方面,Aiko强烈建议方荼把网站好好丰富一下,方荼还得请Peter出点图片,他选完再去问客人要授权。

说完正事,方荼拿出今天最主要的私人问题来求教。

“都很贵啊?”Peter意外,“你怎么会想买这些?性价比极——低。”从他的角度。

“需求不一样。你就说哪个好用,上哪买,别管价钱。”

“你列的这些都够贵,钱花到这份上哪有什么不好用的。”Peter打开手机地图,找城里的几个店址给他:“你先问问他们有什么货。都没有的话过境去美国买,反正你也不差钱是吧。”

“我还不差钱?我现在身负巨债。”债多了不愁,他都欠了几百万了,再多欠一两万也是九牛一毛。

周星原的生日不可能让寿星做饭,方荼也不自信能捣鼓出什么大餐,方便起见打算再去吃去年生日那家中餐自助。

“是不是涨价了?好像涨了两块钱?”方荼在餐馆网站上确认营业时间,发现菜单海报更新了,价格不大对。

周星原点头,“上礼拜买菜,鸡蛋也涨了三毛钱。”

自助餐一人涨两块钱,两个人就是四块钱。加上13%的税和至少10%的小费,就是五块钱。该花花该省省,方荼果断转向:“我们去世嘉堡吃火锅自助吧!”

看起来是周星原的生日,其实都在服务方荼。无所谓,周星原不挑这些,总之方荼高兴就行。方荼打电话给火锅店订位置,挂断后突然表情一垮,郁闷了:“最后的晚餐。”

逗得周星原忍俊不禁:“给你剪个趾甲而已!到底有什么可怕的?”

“你不懂。”方荼此刻只觉得脚趾甲是自己的罩门,一剪掉,咔,还未练成的神功就破了。

“哥哥,你想想你的趾甲一天不剪,我就多惦记一天。有人惦记着你的脚,你不膈应吗?”

太膈应了,听起来就浑身难受。方荼嫌恶地“噫”了一声,看儿子都短暂地不可爱了。

平价自助火锅生意不错,下午不到五点,已经坐满了七成。他们拣了靠近选菜冷柜的一行位置,在窗边坐下,点上锅底。

“清汤吧。”

“牛油的香。”

周星原从点菜单上抬头:“你的体脂不管了?”自从搬家之后,失去了免费健身房,俩人开始转向新家附近的社区中心。离家最近的几个都很小,最后周星原固定选择了中城西边的一个大的,虽然设施老,但有车位、环境清爽明亮,工作人员也友好。再好也不如过去就在楼下方便,加上方荼最近太忙了,去得很少。

方荼摸摸肚子,绷紧的话腹肌的轮廓还在,那就还能忍。体脂从12%到15%是肉眼可见的变化,但他就是自信练回12%也不难,信誓旦旦:“牛油。来都来了,吃完就减!我明天一定去练。”

点上锅底去取菜,自选区摆得抠门:单价低的粉面和丸子类都在最外,蔬菜和豆制品在中间,下水、肉丸肉卷在最里。肉的种类不多,手切羊肉可能是最好的了。方荼各种拿一些,发现还有猪皮和牛筋,不客气地拿了半盘。没关系,明天再减。

方荼的底料要沙茶酱加腐乳和蒜蓉,用汤底化开;周星原要麻酱、醋、蒜蓉和香菜。其他中餐自助的饮料普遍要单点,这家居然有机器自己打,虽然看起来也简陋。方荼不客气地使唤寿星:“周星原,你去看看那是什么饮料。”锅开了,他要先下冻豆腐、萝卜和莴笋。

冷饮机里,饮料像喷泉般被喷在透明内壁上。周星原小时候也在街头见过这样的冷饮机,但从没喝过,周行很看不上街边这种配料不明的东西,他也没有消费零食饮料的习惯。

他近距离看了看冷饮机,在国内的大城市大概已经不常见了吧,恐怕都被奶茶店咖啡馆取代了。倒扣摞在旁边的杯子很大,看起来一杯得有半升还多。周星原拿三个杯子各打了小半杯,机器上贴了字,是酸梅汤、豆奶和冰红茶。

豆奶很好喝,酸梅汤也不错,难得都有鲜香味。方荼一杯杯喝过去,“哇这个豆奶太棒了,比卖的都好喝,我能喝到饱。这个盈利策略比饮料单点厉害啊?”

“方荼,你以前喝过那种饮料机吗?在国内?”

“喝过啊!”记忆里喝过的几乎都是用粉剂冲泡的假橙汁,颜色诱人,味道一般。“你没喝过吗,我还吃过打的蛋筒冰淇淋,经常一起卖的。就是自助餐厅你能自己打的那种机器,小时候一块钱一个。”十多年前在远离麦当劳的街道、小学门口,很受握有零花钱的孩子们欢迎。

“好吃吗?”周星原只吃过方荼买的蛋筒冰淇淋。去年离开旧学校时跟同学去的意式自助餐厅,也有那样的冰淇淋机,他对甜食兴趣一般,当时没有尝试。

方荼觉得冰淇淋机和冷饮机恐怕是同样厂商出品的。“很稀,很软,比你现在夏天在冰淇淋车买的软多了,打出来就要马上吃,不然就是马上化掉。”在他家乡潮湿闷热的夏天,只有什么冷饮都能迅速灌下去的无底洞青少年可以不弄脏手地吃完那种。

“冰淇淋车的你还挺喜欢。”他们一起偶遇过。夏天有冰淇淋车停在路边小公园的停车场,放着嘀嘀嗒嗒的音乐;方荼当即右拐进去停在旁边,跳下车去掺在家长小孩里排队去买。那个双色蛋筒,他们坐在playground看着小孩子们爬上爬下,和平时一样一人一口吃完了。没有Godiva好吃,但那份计划外的惊喜感增添了巧克力和香草的风味。周星原在依旧飘雪的三月想起了盛夏的事,露出笑容。

方荼捞出百叶肚,举着漏勺往周星原的盘子里拨:“快,不然不脆了。你愿意练你就多吃。我去打豆奶了,你要吗?”

“要酸梅汤,甜的我喝几口就行。”

“我也要,那打两杯我们换着喝就行了。”

周星原“嗯”了一声,低头吃起来,方荼把他的盘子都堆满了。毛肚烫得够快,是脆的。

方荼两手拿着空杯子走向冷饮机。他突然意识到,是不是不该跟周星原共用杯子?通常家长会和青春期的小孩共用餐具吗?可是他又没传染病。上网提问的话,显得很蠢。如果他打两杯豆奶两杯酸梅汤回去,是不是更奇怪了?

没事找事,Vincent给他提了个什么问题啊?算了,他也喝过徐安之的杯子,直男老徐也没说什么。

餐桌上一瓶早春的郁金香,是中城的华人蔬菜店买的,一打只要三块钱。在水里插了一天,朵朵都开得很胖。他们从冰箱拿出韩国烘焙店的小熊蛋糕,方荼提前两天去订的。小小一个正好两个人吃,方荼很满意:“六寸八寸熊脸都是扁的,四寸圆滚滚的最可爱。”

周星原从厨房抽屉里拿出点火器,还是去年为了露营买的。不可能插十七根蜡烛,蛋糕太小也插不下。方荼在一元店买了一个“1”一个“7”,两枚金色的小蜡烛,底下是长长的纸棒,一边一个插在白色的小熊耳朵上。

周星原的生日,比方荼自己的过得讲究多了。点蜡烛关灯拍照,俩人一起唱了歌,一遍英文一遍中文。

“许愿吧!”

“你许吧。”

“我没什么好许的。”方荼有时又很不迷信的样子。周星原不太懂他们沿海人。

蛋糕是红薯蛋糕,柔软湿润,确实富有红薯的香味。

“哥哥,你现在泡脚吗?我给你打水。”

“无事献殷勤。”方荼恨恨地躺在沙发上。看周星原去拿他的泡脚盆了,只好深吸气:“早死早超生。”

周星原把盆拎到水龙头下,听着他的抱怨微笑。他体会到方荼平时捉弄他的快乐。为了安慰这位勇士,周星原也用油漆桶拎了半桶水过来,并排坐着陪他一起泡。

“你那个桶好像舒服一点。”

“跟你换。”周星原拿着毛巾绕到另一边,让方荼挪到桶跟前坐。“这个小点,你要把脚勾起来。”

“你不介意用我的盆吧?”

周星原在他身边并排就坐。“你都穿过我的袜子了。”俩人的袜子是超市一起买的,根本分不清,每次洗完按数量一人一半。

“嘁,你还睡过我的床。”

周星原争辩:“我睡的自己的被子!”

居然敢顶嘴?方荼的劲儿上来了:“你的被子不是我买的?昂?你什么不是我的?”

“我错了哥哥。我什么都是你的。”周星原面颊发热。

方荼得意地揽住他的肩:“乖。”想那么多干嘛?

俩人并排坐着,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家常的废话。泡到水开始变凉,周星原先擦了脚踩进拖鞋,倒掉自己的水、再给方荼的桶里加了一遍热水。方荼的脚都泡成粉色了。

“一会儿就出来吧,要变葡萄干了。”

“啊?什么葡萄干。”

“小时候我妈说手脚泡皱了是变成葡萄干。”

“对哦。为什么会变皱?”

周星原打开搜索引擎:“我来Google一下。”

趁他不注意,方荼准备偷偷擦干穿袜子跑路。刚轻轻把脚提出水面,就被周星原注意到了:“你别动!”

现行犯坐以待毙。

周星原把大浴巾铺在腿上,示意他把滴水的脚放上来。方荼“嘶”声:“好像网上那种,小学生的孝道活动。”

“那是摆拍的。我小学的时候学校也组织过母亲节写感谢信,把我妈尴尬坏了。”周星原手里浴巾包上方荼的双脚,按上去吸水。打开一看,果然变成葡萄干。他从边桌把小剪刀和装趾甲的薯片盖子拿过来,“我剪了啊,哥哥。”

方荼满脸写着悲壮,紧张地:“少剪一点,我不想像你的那么秃。”

“你要是允许我两个月剪一次的话,可以。一年才剪一次不行。”周星原不再看他,强硬地握住他瑟缩的脚,埋头从左边第一个剪起。

脚是这身高成年男性的大脚,足弓不高不低,皮下脂肪很少,骨关节的形状明显。因为常年被棉袜包裹而肤色苍白,热水泡出的粉色还没褪下去。他的右手握住方荼的右脚,捏着小指指腹固定,左手三指张开小剪刀靠上去。

趾甲泡软了,剪刀也快,剪起来很容易。这双脚被热水浸得软而且热,一挣动就被再次固定。周星原抬头警告他:“你别动了。”

“很痛!”

周星原不理解,“不会痛的。”

“少剪一点!”方荼没法跟这个指甲秃子解释,周星原剪掉的部分已经大大越过他的舒适区了。虽然没有见血,但痛也是真痛。脚的力气比手大得多,全是怕周星原拿着剪刀伤了自己,他才努力克制没把这个逆子踢开。

周星原也不想让他痛,试图留一点白边,握着他的脚左看右看着比划。但方荼只觉凌迟:“你剪吧,别摸了。很痒。”

“我没摸啊。”周星原握住他的脚心,指腹顺着脚尖方向搓上来,把蜷缩的脚趾掰开。“是你别乱动!”

方荼酒后都没这样红过,终于捱到剪完一边、从他手里挣脱:“够了别摸了。”

周星原后知后觉醒悟,学校是教过的:隐私部位不只有公众默认的那些,每个人所有不希望暴露、不愿意被碰触的身体部分,都是隐私部位。对方荼来说,脚当然是他的隐私;因为从没有被人触碰过而更加敏感。

周星原一颗心滚烫,不再说话了,也不敢再看他的脸,只低头认真地剪另一边。

方荼抿着牙关忍受。他都不知道脚在别人手里是这种感觉。

俩人在无言的煎熬中,尴尬不安地剪完了趾甲。周星原把剪刀挪开,方荼迫不及待地收回自己可怜的脚:“还是秃了!!”

但周星原现在看他的脚顺眼多了。“剪干净不舒服吗?”

“根本不舒服。”方荼大摇其头,不加掩饰地委屈,“难受,别扭,太奇怪了。我的脚趾甲从来没这么短过。”他赶紧穿上干净袜子,再藏进厚厚棉底的拖鞋里,逃回房间去抱他的枕头独处疗伤了。

周星原把剪下来的趾甲倒进垃圾桶,再把凉了的水倒掉。他当然知道自己试探了方荼对他的纵容,但他并不真想知道哥哥的底线在哪里。他只在方荼划给他的院子里活动,这块地已经很大。周星原不能再越界了,他不舍得伤害方荼给他的特许。

方荼躺在床上,手机里居然有徐安之的未接来电,他回拨过去。

“老徐?什么事。”

“没事没事。”

“没事你不会找我,说吧,咱俩没什么不能说的吧。”

徐安之那头犹豫了一下,一秒钟的沉默在电话里都显得很长。“老方,你能借我多少钱?”

方荼一下子坐起来了。“你怎么啦兄弟,你被电信诈骗了?”

“不是,家里出了点事。”

“你要多少?”

徐安之张口结舌。“你是不是没多少流动资金?”

“现金确实没有。我现在每个月不算信用卡还要还一万块贷款,这个月信用卡接近两万吧。”

这话听得徐安之差点闭过气去。

“你要多少,不急的话我卖个房给你。”

徐安之哭笑不得,“不至于!没事没事,就是我爸说家里这两年效益不好,不准备让我妹留学了。”

方荼放下心来。“你妹妹不是才初几?初二?本科再出国也行啊,到时候你也工作了,你们W大出来的年薪不都得十万起?养她怎么都够的。别担心了。”

“是,你说的对。”

周星原去地下室关门练琴。每天四十五分钟,对他来说很能平心静气。

练完琴回来,方荼已经休息了,一层一片寂静。他走到卧室门口,就看见床上摆着两个纸盒:方荼还是给他买了礼物。

哥哥给他花钱一向豪爽,但看到纸盒上的红点还是让周星原震惊了。Leica的胶片机MP 0.72加50mm f/1.4的Summilux镜头,周星原再不了解器材,也知道这个被戏称作可口可乐的红logo贵名在外,这两件加起来恐怕比他的电脑更贵。

他激动地把相机拆出来,小心地拧上镜头。整个机器很轻,虽然不能和一次性相机比,但比他掂过的、Peter的单反轻便多了。Leica MP黑色的机身十分低调,甚至没有标志性的红点。方荼还给他捎了两个富士的黑白卷,两个柯达的彩卷,估计是随便拿的。虽然一看就懂,周星原还是谨慎地翻开说明书读了,才装上卷。

他爱不释手地翻来覆,又举起新相机看取景器里的世界。画幅比例和一次性胶片机很不一样,在他眼里有种电影般的质感了。

走到方荼的卧室门口,他们俩一向各自都不关门的。“哥哥?你睡了吗。”

方荼抱着枕头,一动不动。

“谢谢你的礼物。”

方荼眼睛都不睁,嘴角得意地随便笑了一下。

周星原端起相机,从取景器调整构图:“第一张我要拍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