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6 姜柠
——值不值得我说了算。
姜柠把双肩包放在桌上,徐安之不得不抬起头来。
“怎么不接电话?Tracy说你还没接他老板的offer?”
图书馆里都是人,姜柠的声音不大,但落在徐安之耳中重逾千斤。他不安地开口:“我,我不想再念了。”
姜柠面色不虞:“为什么?我们之前怎么说好的?”
“我觉得我不是这块料……这段时间也想过了,还是不要浪费时间,毕业直接工作可能更适合我。”徐安之低着头,下意识地拧着自己的裤子搓,声音越来越小。
姜柠脸上的表情空了。“你耍我是吧?”
“没有!”徐安之惶恐抬头,“不是的,我没骗过你,我就是,现在想法变了。”他深吸气,“我反思了,自己也不是很适合你,我们分开可能,比较好。”
姜柠一语不发,提起自己的包转身就走。
方荼正在路边等客人,手机响了。
“喂,您好。”
“方荼?你好,我是姜柠。”
方荼怎么也没想到兄弟的女朋友会突然联系他。“啊,怎么了?是老徐有什么事?”
姜柠开门见山:“徐安之最近有没有联系过你?”
“上周末吧,打了个电话。”方荼还想问姜柠呢,“怎么了,你们吵架了?”
“能不能问一下,他找你干嘛?”
方荼琢磨着,徐安之以后多少要帮扶他妹,瞒着另一半也没有意义。“他找我借钱。”
姜柠仔细问过借钱的缘由后,道了谢。挂断电话,方荼本想再找徐安之说一声,但客人到了,他得先工作。
姜柠返回图书馆,徐安之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去。她再次把包放下,自己也坐下,看着徐安之。
徐安之在她跟前一贯自觉矮半头,手足无措地也坐下了,目光回避。“对不起。”
“不用对不起。我给方荼打电话了,你为什么找他借钱?家里是什么情况?说。”
徐安之嗫嗫嚅嚅。
姜柠去牵他的手,他缩了一下,没躲开。
“你家出了什么问题?大到不想上学了还要分手?我没同意,现在还没分,你说清楚。”
徐安之始终低着头,不敢看她:“我大伯的生意倒了,他欠钱跑路了,我爸是担保人……现在欠着一大笔钱,债主跟伯母一家快住到我家里了……我得尽快去工作。”这事上个月就暴出来了,父母一直瞒着他。前几天妹妹偷偷给他报信,他才得知。
徐安之父亲开厂,母亲有编制,家境比小康还要好些,这些姜柠都知道。能送孩子高中就出国的,多少都有家底。现在却逼到一夕之间让大儿子放弃学业去工作,姜柠越听脸越黑:“到底欠了多少,轮得到你去挣?还有你爸妈,他们现在要养多少人?”
“我伯母没工作,堂妹在上高中。前几天还有个女的带着两个小孩上我家,说是我大伯养在外面的……”徐安之紧张地瞥了一眼姜柠的神色,赶紧改口:“没那么严重!我爸妈不会让她们赖上的,我和我妹毕竟还没毕业。就是,多少肯定要掏点钱了。”这种麻烦他不必要跟兄弟说清楚,但是得跟姜柠交代:我家俨然是无底洞了,你快跑吧。
姜柠抓住重点:“掏多少?你大伯其他亲人呢?”
“我大姑他们收入不高,积蓄都给儿子结婚买房了,当时问我爸妈还借了点。小姑一家给爷爷奶奶照顾养老,她家是出力不出钱的。爷爷奶奶的积蓄这次才知道已经被大伯掏空了……”徐安之开了口之后,就自暴自弃言无不尽了,“而且担保人写的是我爸,哪怕把大伯留下的东西和不动产都变卖完,大头还是要我家还的。为了爷爷奶奶不气死,我们家也得担这事。”其实爸妈跟他说的是,怎么也轮不到你们小孩来操心,但说得轻松,那么多钱要去哪里凑?连妹妹的未来都被影响了,徐安之不可能坐视不理。哪怕他自己赚不到多少,也没法心安理得地继续在学校花父母的钱了。
徐安之说的是要他家还,不是担保人他爸爸还。姜柠叹了口气。早就知道他是这种恋家顾家的人,能怎么办呢?又不可能因为他父亲天降债务,就逼他和家人切割。
“那你找方荼借钱?”
“我当时就是脑子一热,方荼是我同学朋友里唯一自己有收入的人了。”突逢变故,徐安之几乎一夜长大,理解了为什么当年方荼还在上高中、十六岁领着家里最后两年生活费就开始疯狂打工。自己手里空空,遇到事根本无能为力。但,让方荼卖房给自己的亲戚还债?方荼的房产都是投资,年年在增值,这些帮他报税的徐安之都清楚。正因为方荼仗义,他才没有继续开口;欠兄弟的钱还不如欠债主的,他不能坑方荼。
姜柠脑子比他好使,瞬间就理解了。“他的钱也不是你的钱,你跟他借一样要还的。但我就不同了,如果我跟你在一起,迟早要跟你一起背债。所以你想分手?”
徐安之楚楚可怜地看她。
“欠的债现在是多少,说个数。”
“还有九百五……”
“九百五十万人民币,是吧。”姜柠意味不明地点头,表情平静。她站起来,“好,我知道了。分手这件事先hang on,稍后再说。你先回邮件把offer接了,不然翠翠今晚就来帮你卖肾。”
周星原看到留言,给Aiko把电话拨回去。
“姐姐,你收到我的邮件了吗?”
Aiko哼了一声:“收到了。周星原,你发邮件不会用cc吗?”
高中生迷茫。“你是说抄送?有什么区别……”他只是把之前口头提过的一些邮件信息给Aiko看。
没办法,孩子只是年纪小,不是故意的,还得教。已经有工作经验的Aiko给他拆开来讲:“今天这种情况,应该cc或者bcc,不是直接转发给我。转发是什么意思?我是你的下属、你在下达指令给我吗?这件事你通知我做一下?你的礼貌呢?”
周星原惶恐:“我错了!下次知道了!对不起!!谢谢你提醒我。”
Aiko常听方荼夸耀这孩子成熟稳重有分寸,心里不知不觉就把他当大人了。但高中生终究是高中生,方荼也不会手把手去指导这些——方荼这个野人,自己恐怕都未必在意过。送到跟前了,Aiko顺便教两句也不费事。
挂断了这一边,Aiko打给方荼。
“怎么了?你给周星原找的场地他不要?不能不要吗?我替他赔罪?”
“你要跟他一起气死我是吧。我是说,我找的场地更好,但是他们原本找的另一个地方他说他不好意思去退,说中间人不容易什么的,抹不下脸。”
退哪头都是退,方荼眼里没区别。“他不是宣传物料都做好了,我看他还去金钟城印易拉宝了。”
“是,这是之前的事,我们已经move on了。我是跟你说,他这个抹不下脸的毛病你得管一管,不然以后容易被人架起来。”
方荼不经心地应了。这孩子就是心软呗,被人坑两次就懂了。能怎么着,给他兜着喽。他不想push周星原太快长大。
“还有,他和Alena有没有找你说他们想商演的事?”
方荼眉头一皱,“没有啊?”
“周星原知道跟你说不通吧。”Aiko在那头咔咔地咬芹菜,“Alena来跟我说的,他们想问能不能把业务给他俩,她别的乐器也都有涉猎。但是,这肯定不行啊。”
方荼给这俩孩子气笑了。是练琴不够累,作业不够多?周星原四月要搞画展,五月要跑半马还考九门AP,现在天天学到半夜,周末比方荼都忙。这样了还嫌自己不够累?“他们知道行情吗,以为回回都有一千五?”
“你家太子知道行情,他不是去过一次。”Aiko放下芹菜,费劲地抠卡进牙缝的芹菜皮纤维。“这事儿大概他也就是哄哄Alena,他也知道你不会同意的。闹着玩呢。”
“Nina和Alex恐怕要气死了,教了几个月的学生就公然抢饭碗。”方荼随口玩笑,但他觉得小孩不真的缺钱,可能还是想要“能挣钱”带来的对自己人生的掌控感。“Aiko,你们经纪人要不要考执照?你把他俩签了吧。”
Aiko指尖一片芹菜皮往水槽里甩,“你说什么?我是艺术品经纪不是艺人经纪,而且我要干策展!再说我签他俩能干嘛?”
但方荼越想越觉得自己有理。“堵不如疏,如果他们有这个心思,也可以去找别的渠道。我一千五用过的艺术家,去跑一百五的场子,我和我客人的面子不要了?你把他们俩签下来,给他们把关不要被人骗了。包装营销一下,打包两千是他们的起价。”
“好像也对。”Aiko琢磨着,现在她有意见只能不轻不重地劝劝,如果签了经纪合同,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给小姑娘挡掉不靠谱的邀约。而且以Alena的家境,恐怕真能接到什么厉害的业务。
方荼积极给她画饼:“我跟你讲,你签周星原绝对不亏,我儿子怕不是个艺术天才。他现在换了一个新相机,天天带进带出,我有预感他会拍出什么惊世名作,以后去纽约开个展,去巴黎时装周……”
Aiko习以为常地把手机拿远,挂了。
周星原跟太古洗印店的大个子老板常常见面,已经很熟了。老板拿出一袋冲好的底片:“你买相机了?这卷很不一样啊。”
“嗯。”周星原掏出U盘给老板拷贝文件。
老板一边在电脑上操作,一边闲聊:“这人谁啊,经常看到你拍他。”
“我哥。”
“这张表情抓得挺好。”老板点评,“你现在是拍出门道了。”
周星原感到一种隐约的不适。他拍照自然是为了分享自己的视界,但他唯独不想给别人看他眼里的方荼。这样松弛自在,乃至放空、迷茫的方荼,是应该只有他能看到的。他知道这想法有点病态,但或许他该开始自己做暗房了。
从商场出来,他顶着鹅毛大雪回到车里。今年的雪太多了,春假时方荼让他刷自己的卡去Costco的轮胎中心换了米其林的雪胎。老讴歌的四季胎也到了耐久的边缘,这钱还可以拖一拖再花。明明这段时间是方荼债务数字新的巅峰,但该花的项目一样不落。两个人都忙得很,方荼忙着赚钱养家,周星原是不敢闲下来。
他对方荼的渴求,在一次明明不该产生暧昧的肢体接触后,终于无法遏制地进到了新的程度。他读过的那么多书都白读了,心理学和方法论都没有帮助;找不到路去往方荼的心,也找不到方法扭转自己。他的灵魂横冲直撞,没有出口。
徐安之依约来到姜柠家对面的Timmy,忐忑不安。姜柠坐在落地窗里,正在笔记本电脑上敲打。徐安之今天要来面对自己的命运宣判了。
“来了?坐。你要点东西吗?”
“不用了。”徐安之没有胃口。他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不紧张了,只想再好好看一看自己短暂拥有过的女朋友。想组织祝福的语言,又都梗在喉头。
姜柠居然微笑地问他:“徐安之,你当初跟我告白的时候怎么说的?”
徐安之心中又苦又涩。
“上次我说hang on,因为我需要一点时间去解决。”姜柠点了点触摸板,把笔记本转过来给他看。“这家是我目前能拿到的最好的package,税前十八万,加九万股票。赚人民币花人民币不容易,赚美金花人民币就简单多了。利息你们自己解决,本金我来还。收入还会涨,五年肯定能还完。我还有点币,但是现在不想动。”
徐安之听傻了。
姜柠把电脑合上。“就这一次。跟你爸妈说清楚,儿子卖给我了。”
“你不读博了?”徐安之起急,“我不值得你……”
姜柠轻描淡写:“我如果想读博,什么时候不能读?值不值得也不是你说了算的,是我说了算。倒是我和Tracy都走了没人管你,你就自求多福吧,别毕不了业。”
徐安之泪腺失禁,抱住她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