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7 珍姐
——“家”的组成
Annie换自住房这件事,前前后后忙了快半年,总算在四月尘埃落定,她的肚子都很大了。最后成交价一百七十多万,买在了“私校一条街”Bayview靠北但没出市区、华人和犹太移民都多的好位置,四卧室两车库,面积和房龄都相当不错。离大医院也不远,不少有名有姓的港星和富豪在那里生产过。
“出轨”这事方荼给她解释清楚了,弟弟就是弟弟,才十七岁,没什么暧昧,之前就是开玩笑逗她的,老实给她道了歉。起初Annie比方荼还尴尬,好在她个性开朗,心也大,说开之后很快就翻篇了。
“那那个Vincent Chu呢?不是你男朋友?”Annie积极八卦。
方荼看一眼她的肚子,不要给小宝宝这种胎教吧。“就是接触了一下,dating,看合不合适吧。”
“他看起来挺好的啊。”Annie就见了那一次。隔天收到方荼为他发来了offer,房子买卖异常顺利,所以对Vincent印象不错。
方荼不爱跟客人聊私事,打岔揭过去了。“要不要我给你推荐搬家公司?打包还能自己做吗?”
“要要要!还能帮忙打包吗?我现在真是干不动。”她的肚子已经大得不方便弯腰了。
“我这边有几个钟点工大姐,平时做豪宅保洁的,手里有分寸。你坐旁边指挥,她们来收拾,一人一小时十五块钱,四小时起,小费你看着给。行吗?搬家业务是另外的,到时候看你多少东西,再看要来几个人搬。”方荼就是本宁古塔华人居家常备黄页,一个人背后连着一群人的业务。“要是他们干得不好,哪里你不满意,跟我说,以后我就不给客人介绍了。”
“好好好,多谢你了。”Annie心知这是客气话,能让方荼拿出手,至少是其他客人用过能推荐的。
人家房客住得好好的,Vincent没打算这么快搬,他买了房心就定了,家里也收拾得干净了——方荼给他找钟点工收拾的。这儿人工比国内贵,但用得起的人始终都有。
方荼站在干净得焕然一新的灶台前煎蛋,厨房没开灯,油烟机底下的灯光照在他脸上。Vincent坐在桌边等宵夜。“你今天不着急回去?”
“晚点没事。我弟现在天天学到十一点半,我回去早了还打扰他。”
“你手艺还不错。”Vincent看着刚出锅的煎蛋,白边焦脆,中间太阳一样的澄黄流心。
方荼提起研磨瓶给他洒盐和黑椒,粉色和黑色的细点飘落。“留过学哪有不会做饭的。我也只会做这个。”以前觉得自己能赚钱,吃得起外食,其实对待自己非常马虎。有了周星原以后重新体会到,家常菜暖胃暖心才是真享受。
“你怎么会做经纪?我以前见过的经纪都不像你。”
方荼当然理解每个客人之前都会有别的经纪,他不关心,反正他做到自己的最好,客人自然来。留不住就是有别的经纪更好,那他也没办法。他是个人,有自己的要求和脾气,也会有短板。
Vincent聊起,他就接,“怎么样,被人坑过?”
“不是坑。”咬破了溏心蛋黄的男人舔唇。“他们不尊重我。我租这里的时候,找的也是华人,他不知道我懂中文。我听见他跟别人讲,医生又怎么样,念书十几年,只能租房子,还不如他有钱。”
方荼笑了。这两年市场形势好,有些人赚了钱就膨胀了,以为收入好是自己的能力,目光短浅到都敢笑话医生了。他安抚地捏捏对方的手,“那是他蠢。他们夸耀钱,因为他们除了钱一无所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听过没有?对更多华人来说,医生律师始终是最高级的职业,人人只要识字都能考经纪执照,有几个人能考进医学院还熬出头?就算比收入也不怕,等过五年十年敢再看看。”
“你有吗?”Vincent直白地看他。
“目前没有。”方荼哈哈一乐,“房子买太多了,浑身都是债。”
“那你还养你弟弟。Homestay的成本都收不回来吧。”别的Vincent不知道,但知道上个月方荼进城说给弟弟买生日礼物。才能收多少租金?还贴礼物。
方荼只淡淡应了句:“养孩子的快乐你不懂。”
对他而言,周星原和房子一样,是他的“家”的组成部分,算钱有什么意义?赚钱又有什么意义?Vincent有父母亲人,会给他关怀支持,会为他出柜而愤怒难眠,他不会理解方荼和周星原这样孑然的失家者。这没什么好多说的。
之后的一个周中,徐安之说陪姜柠进城办美签。方荼一听,“那要不要来我新家坐坐?我们现在住得近了,你们从downtown上来很快。”
那头商量了下,应了好。毕竟W市进城俩小时,来回大半天没了,多去一个地方不算什么。徐安之也好奇让方荼背上跟他家现在差不多负债的房子什么样。
周星原要上学,方荼把看房客人的时间约到后面。他难得睡成了回笼觉,去央街拿了个外卖回来,舒舒服服地穿着家居服接待客人。
开进来是辆沃尔沃的白色SUV。驾驶座的门推开,姜柠一步跳下来:“你好。你家这个车道……”
“太破了是吧,看看有没有把你车剌坏。”
“不会真剌坏吧。”徐安之紧张地下车去查看,“这是翠翠姐的车,我都不敢开。”
上次见面方荼听他们提过姜柠的合租室友Tracy,昵称翠翠,比他们高两届。没想到她开的是这样大的车,估计也是个精神高大的女生。
客人进门挂外套洗手喝热水一条龙,然后自助参观新家。徐安之赞叹不已,说比以前的有人气多了,终于不像样板间摄影棚了。
姜柠问:“这是谁的房间?”
徐安之很了解,“肯定小的是方荼的,他床要靠墙。”
虽然看起来很温馨明亮,地段也好,但二人对这个房子花了两百多万表达了应有的震惊。方荼给他们讲了周围新房的成交价和翻建的成本,姜柠才认同:“值得投资。但是你把钱都投在地产里吗?”
“别的我也不懂。我朋友买美股ETF,她说很稳,提现也方便,但是我现在没有余钱投了。”
姜柠列了两本理财书,推荐他没事可以看看。方荼想,让周星原暑假有空去看好了。
“你们怎么这时候去办美签?”留学生只有刚来时扎堆去办旅游签的,姜柠本科都快毕业了。
“柠柠去办H1B。”
方荼比他们刚才还惊讶。“不搞学术了吗?不是说要读博的?”
姜柠看徐安之,徐安之不太好意思地坦白了家里的事。“她说让我上班我也找不到太好的工作,本地八万、去美国十二三万顶天了,还不如继续上学。她赚钱容易点。”
W大被网络梗嘲笑“职校冒充大学”,人人都会写代码。姜柠这种Leetcode刷题跟玩儿似的人才,找湾区学姐学长内推一下,工作offer抢着给她发,她挑了一个钱最多的。方荼不知该惊叹这样仗义的女孩居然为了徐安之的缺德亲戚还债,还是该感慨好好上学进了IT业能拿这么多。
姜柠在小碟里蘸刺身,“你家这个碟子不错。”
姜柠的形象如今光芒万丈,方荼十分狗腿:“这个我家有一对,待会儿就给您打包带走!祝嫂子和徐哥双双对对长长久久!”
姜柠“噗”地笑出来,徐安之猛喝玄米茶掩饰尴尬。
茶喝多了,徐安之去洗手间。趁她不在,方荼真诚地感谢姜柠救人危难,“老徐多亏有你。没想到是这样,耽误你的前途了。”徐安之爹妈都很好,妹妹也乖巧上进,居然摊上这倒霉亲戚。
姜柠不觉得自己做了多大的抉择,“反正迟早要工作的。”
方荼还是觉得放弃读书很可惜。姜柠又不像他,他是无心学习,姜柠如果走下去可能是大科学家。
但姜柠摇摇头,她早就做好了去工作的心理准备。因为父母都是学术出身,两袖清风。后来父亲去了企业,家庭条件才好起来,能送她出国。“一个家里总要有人赚钱。你看徐安之那样,把赚钱的担子压给他吗?留在学校对他好一点。”
方荼唏嘘:“他究竟哪里打动你的啊,我是真好奇。”在周行之前,方荼还没见过这样顶天立地自强自立的女性,现在这些年轻女孩越来越多了。
“他很可爱啊。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不找个比自己更强的?没必要。”姜柠笑起来。“徐安之很真诚。你知道在聪明人扎堆的环境里这有多宝贵?还有一次,他跟我说,以后我去做想做的事,绝对不会让家务拖累我。他把他能做的多做一点,我就可以少做一点。”
这话怎么这么耳熟?方荼想起来了,这不是去年过年周星原说的嘛!徐安之倒是听进去了!
他估摸着徐安之在洗手间里偷听也躲够了,赶紧转换话题:“你们以后打算在哪办婚礼?在这儿办找我,不赚你们钱。”
“我没打算结婚。”姜柠话一放,刚推门出来的徐安之都愣了。
方荼不解:“你……为什么?”
姜柠淡淡笑道:“为什么要结呢?婚姻为了什么?”
“你这话问住我了。”方荼想了片刻,总说婚姻是一种保障,一种承诺,当人真要移心,一纸婚书又能约束什么?他看过的背叛还少吗?他质疑过爱情和婚姻,但他没见过女性也这样想。
姜柠看着窗外正在消融的雪,后院靠近边界的树下,有什么球根花卉的绿色叶尖已经钻出了地面。她侃侃而谈:“我个人的看法。结婚是为了共同抚育孩子,家庭是社会中的最小育儿单位。我不打算生孩子,也不需要找饭票,婚姻对我没有意义。如果要法律关系,common law就可以了。婚礼这种搭台唱戏的活动更是浪费精力。”她回头看一眼徐安之,“当然如果他确实想要,配合一下也不是不行。”
方荼慨叹:“要是女孩子都像你这样想,不结婚不买房,我就得失业了。社会再进步,我也要另找副业了。”
不生孩子不结婚不买房的人群或许会越来越多,但当下终究是少数。下午两点过半,餐馆员工的饭点,方荼坐在心姐对面,手捧一个大碗。
心姐都快吃完,珍姐才歇了后厨备菜的活计出来。“饭给你盛了!”心姐示意她。
今天菜是地三鲜,番茄炒蛋,因为方荼过来给他烧了个鱼块。有点咸,他不提,多吃饭下菜就是了。
“我周六送霞姐去拍婚纱照。”方荼汇报。
珍姐吃一口菜,“是不是炒咸了。哦小霞他们这礼拜就拍婚纱照啦。”
“场地也看过了,上次你说餐馆走不开,结婚当天总能放假吧?”
珍姐无声地笑,眼周的斑点随之牵动。她的眼睛已经开始浑浊了,但沧桑得很慈祥。“小方,上次跟你讲的事啊,房子真的卖给我?”
“卖,卖!赶紧卖了给我回血,我现在太穷了。你们什么时候准备好了,咱们就办手续。”过完春节,和豪哥霞姐的婚礼一同摆上台面的,是新郎家总不能没有房。珍姐两口子有些积蓄,之前想过把店面买下来,但现在毕竟儿子结婚,还是决定先买住房。Bestey的房子如果别人要买,方荼是舍不得的,但珍姐是珍姐。她一家已经住了这么些年,也说好了儿子儿媳暂时没有回来住的打算、会让叶老师家继续租,方荼有什么不能放手的?按市场价减去经纪佣金,直接交易就行了。
他在雪地里跋涉,一脚一脚,从柳树街走出去。风卷雪渐渐灌满了鞋,融化泡透了,冰冷湿黏,像两块水泥一样重。湿透的帽子离开前丢在玄关了。头冻得发痛,意识也停滞了。不知往哪个方向,茫茫然走了很久,看见一个小商圈。
雪把满地的污迹都盖去了。他在商户背后的避风处,靠着垃圾桶坐下。终于被一种疲劳压垮全身筋骨。
商户的后门开了,一个年近六旬、染着橘红色头发,相当壮实的华人阿姨提着垃圾袋走出来。“诶?后生仔,怎么坐在这里啊?这么冷,又脏。快起来。”
他撑着墙站起来。或许看起来太虚弱了,对方心疼地招呼他:“吃没吃饭?我们在吃饭,进来一起吃。”
他无措,“我没带钱……”
“嗨。我们自己吃的,不要你钱。”阿姨大力把他搀起来。他身体一轻,腾云驾雾般被带进后厨的通道。烟火气扑面而来,暖气瞬间融化了头发眉毛上的雪渣。
“谢谢阿姨。”
“喔哟,叫什么姨,把我叫老咯。我叫阿珍,你叫我珍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