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本万利》
第二卷·粉云

2-39 玻璃

——说到底,我也不是你什么人。

今年周星原还是报了半马。对他来说比社交场合的画展轻松,只管跑就是了。但方荼对此却比画展更为重视,理由是学生活动是一码事、单枪匹马的竞赛是另一码事,不可能让孩子到了终点没个接的。到了跑马的周日,硬是空了一天出来。

这次俩人约好了还在上次的地方见面。方荼提前停好了车、自己带了露营椅;周星原提着一袋寄存的私人物品过来时,他哥正在那儿戴着墨镜嘬冰棍呢。

周星原到他身边坐下,接过蓬软的白毛巾擦脸,把湿透的发带扯下来。“哪来的冰棍?”

方荼拍拍身边的保温箱,“给你留了一根西瓜味的,吃吗?”

去年他来接周星原,就看见有人给选手发盐水冰棒,不知是主办方安排的志愿者还是什么商户活动。今年方荼有备而来,去批了一箱40根,在终点去往停车场的路边卖给其他等待的家属。他也不多赚,真果汁带浆果粒、真材实料无添加的本地创业品牌,一块二的进价他卖四块;留几根自己吃,净赚一百,这钱待会儿带周星原去按摩和吃饭。

他打开腰包,炫耀地给周星原看里头乱塞的零票和沉甸甸的硬币,尽是蓝色的五加币纸币、金银相间亮澄澄的两块和一块硬币,夹杂有绿色的二十,还没整理。“卖挺快的,我坐这光收钱了。要不是我们家保温箱太小,估计一百根也能卖掉。”

这事儿做得……就很方荼,周星原意外又不意外。他先灌了半瓶水下去,忽然想到:“你摆摊有申请许可吗?收入怎么报税啊?”

“不知道,问徐安之。”方荼心里给他一个白眼:这才几个钱,税什么税!自雇赚一块税一块的话,胡老板、Peter他们这些收现金的都别吃饭了。他每年地税、炒房的收益税缴出去多少万,方荼觉得自己够对得起国家与市政了,蠢儿子快闭嘴吧。

方荼咔咔吃完最后几口,等着周星原吃。“你今天状态不错啊,去年跑完嘴都白了。”

“嗯。”周星原还是被冰棍冻得嘴唇发白。“一年不是白练的。平时不觉得,正式跑起来感觉挺明显。”

“腿长了也轻松点?”腿肯定长了,连鞋都换了一双。去年那双是八码半,这次是新买的九码半了。本来周星原还想拿十码,被方荼又教育了一回不要贪大、紧了再买。

周星原稳扎稳打,“我明年想试试全马了。”

方荼知道他的目标是毕业之前跑一次全马完赛,这样去了美国就能第一时间报上波士顿马拉松。“别逞强,慢慢来,后年也行。”

“我们走吧,我可以边走边吃。”周星原披着外套站起来。

方荼给周星原约的按摩师还是去年那个,四十多岁的华人阿姨,就住在珍姐家旁边一条岔路,老街坊了。平时方荼偶尔自己也会来找她按,阿姨挺乐意接待他的,一边按一边唠唠咱小区最近成交价怎么样啊?隔壁小区要价疯了的居然也租出去了?听着自家房子价值上涨就开心。

去年方荼带孩子来,给自己约的是另个阿姨。今年他跟前台说随便排一个,手劲够大就行。前台于是给他排了一个年轻人,说是College在读,最后一年来攒实习时数的,价格比全职按摩师低些。电话里前台问他可以吗?方荼答没问题。本地华人孩子至少九成都上University,留学生念College也是当做熟悉语言环境、往University的跳板;对许多人而言职校总是不那么好看,只有中年移民要转换职业轨道,才会上College。方荼见过多少移民难民,自己也做过力工,知道这份辛苦。

到了一看,居然是个跟他年纪相仿的男生,恐怕比自己还小点。也行,会按就行,他进了房间。方荼背对按摩师,把上衣从头顶扯出来。“只按肩颈,后背不需要。”

按摩师迟疑:“您可能不了解,很多肌肉它应该看作一个整体,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们按摩呢所有整个涉及到的肌群……”

“只按肩颈。你不做的话可以出去,我会正常结账。”方荼晒了半天太阳,不想跟他废话。他就趴在按摩床上睡一觉也行。

大概是他太凶,按摩师闭嘴了。打开精油送到他面前:“这个气味可以吗?”

“可以。”

油被暖乎乎的手心在肩头搓开。“这个力度可以吗?”

“可以。”方荼的脸埋在按摩床的洞里,四周垫着一圈毛巾。“再用点力。”

按摩师确实用力,虎口掌心刮过斜方肌,顺到三角肌,边按边念叨地讲解按到了哪里哪里。按了一会儿,估摸是因为方荼态度放松了,他说了句:“哥哥肌肉练得不错。”

方荼闻言一皱眉,有点膈应。这是恭维?油腻。性骚扰?也不算。还有,怎么别人叫哥哥听起来就这么怪?

“我按得还可以吗?”

“你只要不说话不乱碰,我不会投诉你。”

按摩师彻底闭嘴了。

没有熟手阿姨按得好,但也还行。时间到,对方先出房间,方荼起身穿衣服。皮肤上残留的按摩油并不感觉油腻。气味他不算喜欢,但他来得少,没必要自备。最不舒服的还是这个按摩师,可能因为是新手吧,同样是服务业,说话都不会。

方荼穿好衣服,扣上恢复轻便的腰包,硬币纸币来的路上都被周星原整理进手套箱了。他去洗手间放水洗手,过道里跟周星原会和,还跟迎面跟邻居阿姨打了招呼。

到前台刷卡结账,才走出们,刚刚给他服务的预备役按摩师追出来:“哥哥!刚才对不起,我问了前台,她说你没有投诉我。老板娘问我是不是没服务好你。哥哥下次来还点我吗?我好好做给你赔罪。”

一时间,方荼和周星原俩人脸都黑了。

方荼无奈:“我又没投诉你,你找我干嘛?行了回去吧。”他也有点愁,这人怎么回事啊,一点不会读空气。哪有这么说话的?

周星原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还是决定先对外。他尽量平静地直视对方:“你好,我是他弟弟。请问你对我哥做了什么值得投诉的事吗?”

按摩师被他唬了一跳,本能地一边道歉一边飞快退回店里去了。

方荼赶紧勾着周星原把他带走,边走边笑。周星原不悦地质疑:“你带我来的是正经按摩店吧?”

“当然是!那个人脑子可能有点问题。”凶他一句他还脑补上了。

周星原郁闷地低头看地。“他叫你哥哥,我听得很不舒服。”

“哇——!”方荼夸张地作欣喜状,声音里都拉出了长波浪线。他两手不由分说捧住对方惊慌的脸,鼻尖贴近:“宝宝,你好久没撒娇了耶!”

周星原心跳猛地加速,窘得要炸了。

方荼靠过去贴在他耳边,话音还带着笑意:“其他人叫我哥哥,我听着也很不舒服。”

简单吃了碗面就回家,因为周星原要开始AP考试了。

从四月到五月,他往downtown跑的频次愈发走高。过往只是每周五去跟黄筠上课,四月为了办画展连续忙了两个周末,为夏校办美国学签又去了一趟。五月考AP的两周更是跟学校请了假,几乎天天进城,仿佛和Alena同校了一样。

AP考试并不是每个考点都有全部科目,也不是每个私校考点都接受校外报名。周星原报的都是最大路的科目,在Alena学校就能考。第一天就是上下午两门,中午他跟Alena一起吃了饭,同在downtown的Aiko也来了。

Aiko自己还在忙毕业,方荼居然催她抽空顾孩子。“你哥最近在搞什么?有这么忙?”

“跟平时一样,带人看房子。他说开春回暖了,最近登陆的新移民多,天天都在忙。周末还都有婚礼嘛,你知道的。”

Aiko想起去年五月她和方荼认识的那场婚礼,居然一年过去了。“下周我同学毕业展,我帮忙布置的,到时候你们也考完了,要不要来看?”

几人边吃边聊,Alena拿出手机给新任经纪人看上个他们月画展的一些反馈。Aiko听他们说过最后用的场地是一个豆瓣网红给找的,画展当天打过照面道过谢。这次对方也写了一篇图文来回顾画展的筹办和场面。但Aiko越看越皱眉:“明明从策划筹备赞助到宣传和布展都是你们几个学生在忙前忙后,你们准备了一年,这个Amy就牵了场地的线而已,怎么感谢这感谢那,写得好像是她主办的一样?”

周星原无所谓那个名头。预备拍卖的画不论成交价高低、都被来捧场的同学家长买走,机构拉到了赞助捐款,他和Alena还有家长代表参加了Aiko找来的媒体采访,谱系科普小册子也给观展民众发完了。他规划的几件重要的事都顺顺当当完成,目的达到了。本来做这个展就不是为了自己,所以有人想从中蹭些虚名他也并不在意。

Alena同情孩子们,她想的也是孩子好就好,这次的赞助都是她在学校里、从社团和家委会活动来的。如果这件活动的经验感想要写进申学材料,她有不会被替代的工作可以谈。她耸耸肩,表示了和周星原同款的无所谓。

只有Aiko对着屏幕一肚子气。

下午考完心理学,周星原坐地铁出来取车回家,到家才四点多。现在是离城里近多了,可惜上学变远;还好九月去了新学校,又会稍微近一点。他想着先把米饭煮上,然后可以复习一会儿明天的艺术史再烧菜。

方荼居然在家里,而且不在房间,架着腿在餐桌边等他。

“方荼?你今天回来这么早?”

方荼把手里的平板放下,在餐桌上推向他:“这个人怎么回事?”

周星原上前一看,是Amy那篇日记,九百多评论,三千七百多个赞,发表时间是一个月前,传播最热的时期已经过了。

“Aiko给你看的?这个博主,”他斟酌用词,“她帮我们找的场地。”

“Aiko也给你找了场地,你不用,用了这个人的。现在她拿你辛苦做的事往自己脸上贴金。”

“没关系的,我和Alena都不要紧,画展办好了就行。她想写什么就写,也不损害我们。”

方荼站起来盯住他:“我不是针对她的行为,我是讨厌她这个人。你了解她吗,就找她合作?拿我给你的人脉资源替她抬轿子?”如果说有什么令他厌恶的陌生人,这个网红Amy就是头一份了。

周星原何曾见过他对从未谋面的人有这样大的反感,被方荼没来由的敌意扑了一头雾水。他辩解道:“Amy人很好,你不了解她。她是个单亲妈妈,一个人抚养四个孩子,生活困难,但是她竭尽所能、积极为弱势群体活动。愿意公开参与政治活动的华人平民很少,她支持自由党,还常年为种族和性别平权发声……”

正是周星原对Amy的维护和赞赏激发了方荼更强的怒火,他气极反笑:“我不知道,你就知道了?这人老搅屎棍了,本地华人论坛混不下去才转移战场去豆瓣,骗你们这些理想主义小年轻,最会的就是打着政治正确的招牌立人设,自诩公知。单亲加穷就是她的护身符,在哪占不到便宜了就是别人种族歧视她、霸凌弱势群体;她穷她有理,随便拿个什么牵强附会骂骂政府骂骂中产就有流量,就是仗义执言底层代表了。她生活困难?她是好吃懒做不工作!她以往的名言就是谁工作谁傻逼,在加拿大最好的活法就是生孩子吃福利、嘲笑看不起她的中产都得打工纳税养她。非洲难民男朋友一个换一个,孩子爹都不知道是谁。她还……”

“够了!”周星原愤然一甩,未喝完水的玻璃杯失控脱手而出:“人家至少是正经恋爱,你凭什么立场有什么资格指责!”

杯子从俩人之间摔出去,碎在家庭房正中地上。透明的玻璃渣在阳光下飞溅一地,水直泼到窗下。

方荼一句“她还歧视同性恋”堵在喉咙,硬是熄了火。对,这和周星原有什么关系?周星原又不是同性恋。

这一瞬间,所有语言都消失了。神情平静后,嘴角僵硬地扯起,自嘲的笑从他眼中浮上来。“是啊,我没资格。看不起我约炮是吧。”

周星原愣在那里。

方荼已经抹去脸色,转身往洗衣房去拿扫帚,声音平静:“我来收拾,你去看书吧。今天也累了,明天还要考试。小心点别踩到玻璃。待会饭好了叫你。”

周星原惶惶然跟上去:“哥哥?哥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对你的私生活完全没有意见……”

“没关系。”方荼一手扫帚一手簸箕,无所谓地去扫地。“你长大了,总会有自己的思想,我也不该什么都管你。想和谁来往都是你的自由,我对你的私生活才是完全没意见。”

此言一出,周星原完全慌了。他腿一软就跪下去,失措地扯住他的衣服下摆,整副身心都不是自己的了:“哥哥我错了,你别生气。你管我吧,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你不喜欢的人我绝对不搭理……”

“可以了,周星原。”方荼难以描述自己的心情,那不仅是简单的灰心,更是一种幻觉的破灭。

“你十七岁了。成长是应该的。我不可能一直捆着你。”他俯看他,更像是对自己摇了摇头,“说到底,我也不是你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