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0 庸人与树
——我不会是你,但我会为你自豪。
方荼还是如常摸了摸他的头顶:“好了,起来吧。我要扫地了。你回房间去,该看什么书就看看,不想看就休息。晚上我们吃饺子,今天我路过东北饺子王买的。”
“哥哥,你别生我气……”周星原祈求地看他。
“没有,真没生气。”方荼完全平静。“快起来吧,地那么硬。要不我也给你跪下?”
周星原赶紧起来了。
“别动不动就跪,我烦这个。”
“知道了,对不起。”
碎片有小有大,不好用吸尘器。方荼扫了地,拿抹布擦水时又从柜脚后、缝隙里抹出细细的碎渣。他尽量仔细地看了,免得什么时候不当心又踩到漏网的。
周星原坐在房间里,对着艺术史的备考笔记,完全看不进去。家里很静,只传来扫地时碎玻璃在地上一下,一下,一下;刮出锐利的声音。他听见碎片进入簸箕,从簸箕倒进垃圾桶;塑料垃圾袋提起系上,车库的室内门开关,是方荼把垃圾扔进车库里的大桶。
他能听到,方荼的每一个动作都慢。他像被麻醉,失去了痛觉只留下触觉,眼睁睁看玻璃渣被拨动着,缓慢又残忍地从身上刮过去。他伤害方荼了。
方荼煮好饺子,走过来叩叩敲了两下主卧敞开的房门:“吃饭。”
周星原出来一看,餐桌上一个白瓷盘扣着碗,旁边摆着一个醋碟,一双筷子。没有人。隔壁的房门关上了。
方荼不是有意要让人难受,他只是普通地没胃口,也不想面对周星原。说不上具体的理由,他觉得有点难堪。Vintcent对他和周星原的家庭关系不解时,他想因为他和他们不是一路人。但周星原就是他的同路人了?
他漫无目的地划着手机,看着群里老生常谈的对青春期子女离心的抱怨和忧愁。过去看那些家长,方荼只觉得与己无关:周星原多乖啊,又能干,又自觉。他从来不担心老师谈话,不用管孩子吃没吃早饭、沉迷社交媒体不爱学习之内的。周星原是一棵树,他抱回来往那里一栽,自己就扎根长叶,什么都不用照料;给了空间就能长,长大了还撑出树荫遮蔽他。
现在这棵树太大了,他该意识到他长在土里,已经有自己的一片天一片地。周星原不是等待浇水被动搬运的盆栽,不是什么可以逗着玩的奶猫奶狗;十七岁的男生,身心都无法、也不该再受控了。方荼自己十七岁的时候,已经放学就去打工、天天琢磨怎么搞钱搞事业了。就算尚不具有法律认可的某些权利,事实上十七岁的男性完全可以独立谋生不依附于谁,该被作为成人尊重了。
房门被轻轻敲了两声。隔着木门,周星原在外面探询地小声问:“哥哥?……你还理我吗?”
方荼无奈无声地一笑,“进来。”
方荼的卧室,不能说四壁萧然,但比起家里其他空间,也简陋得差不多了。还是那张旧床垫、挨墙角扔在地上,两个枕头一条被子,还有周星原缝的、沙袋般结实的大抱枕。床头一个装杂物的小筐,夜灯插在墙壁插座,米色长毛地毯上是旧了的豆袋椅。墙上用深木色画框装裱的《粉云》是唯一的装饰。
周星原站在推开的窄窄门缝里,不知该不该进去。
方荼从床头直视他:“有事吗?”
“我想跟你说说话……”
方荼恐怕说着说着,又控制不住冲他发火。“我现在不太想聊天。你可以先去准备明天的考试,等下周考完了我们再说。”
周星原还要考一个多星期。如果让他在方荼的这个态度里煎熬,不要说考完试,他连今晚都过不下去。
“我看不下去书。”他的目光又垂下去了,像当初方荼质问他周行去了哪里的时候,彷徨无措地找自己的脚。
方荼心下一声叹息,“你进来吧。坐。”
周星原一坐进豆袋就完全陷入,动弹不得。看他脸上微妙的惊讶,方荼才笑出来:“坐不直,不习惯了?”他从自己背后抽出一个枕头,丢过去,“给你靠着。”
周星原努力撑起上半身,把枕头垫到自己和墙之间。
“想说什么就说吧。”
“对不起。”
“这句听过了。”
周星原迷茫,胆怯而祈求:“你原谅我好不好。”
谁知方荼却说:“你本来也没错。”
这句落在周星原耳中,就是反讽了。他不知道怎么接下去。“那我做什么,能让你开心点?”
方荼本想说,你好好复习考试就行了。但这样又是鬼打墙,周星原今天是非要跟他谈明白了。哄也是治标不治本,谈就谈吧。
“周星原,我问你。现在回到一小时前,你还会说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吗?”
周星原在记忆中一寸一寸往回翻找,自己都说过什么?
“我不知道你不喜欢那个人。”他小心翼翼斟酌开口,甚至不敢提名字。“你说的那些事,我没有见过。我见过她为了博取关注而夸大、渲染的发言,今天也见到了她模棱两可、张冠李戴。这些行为在网络上都是……常见的。你说她立公知人设,我不反对,现在只要敢说话,在网上当公知成本很低。但是,”他略抬起头去看方荼,视线在空中交接。
方荼或许是累了,茶褐色的眸眼像平静的阴天。无论如何,周星原鼓起勇气。“论迹不论心。不管她想炒作或是怎么样,社会始终需要愿意发声的人。她可以别有目的,但她确实启发、鼓励、帮助了一些人,参与政治活动、勇敢维权、为弱势群体说话。每个人都是自私的,我们不可能要求任何一个人清白磊落。她的一些行为本身有积极意义,我不能因为她其他方面的观点或者人性的缺陷,完全否定她这个人。”
明知道自己厌恶,还要坚持他相信的那一份公正,这就是周星原的正直。他爱我,但是更爱真理?方荼笑起来,也淡得像阴天。
“你投自由党,我投NDP*,是吧。没事,这是很多家庭的代际冲突。”周星原长大了,不是孩子的渐渐成长,是量变累积质变,居然已经和他差不多高、也不再是他能轻松背起来的体量了。他的鹿眼拉长,眉毛浓黑,光洁的额头还有少年气,但思想个性日渐成熟,已难随他催动摆布了。
“说代际,也不合适了。我们俩现在的差异不是年龄,是我在工作,在积累资产,而你在上学,只有一笔不能动的存款。你是个无产阶级。政府宣布增加难民收容的时候,对你来说,是远在天边素不相识的人生活得到了转机,世界更和平了,你得到了心理安慰。但对我来说,这背后是一再加税、平白又要多每年几千块开支、多几十小时的工作去付税单,而新的庇护所还会让我在附近的房产贬值。我交着百分之四十几的所得税、每年几万刀的地税,加拿大在剥削我去负担你们无产阶级世界大同的理想。”
方荼喝了一口水。周星原在一种全新的震惊中,无言以对。
“你和Alena无所谓别人蹭走你们的功劳和影响力,因为你们不缺这个。你能像人家富二代一样心态平和,不虞匮乏,对我来说是值得骄傲的事。
“你可能偷偷责怪过,为什么我这么没有同情心,从来不进你们服务的机构里看看孩子,画展也不去支持。因为对我来说,我认识一个聪聪就够了。世界上命不好的人那么多,我都要去认识、都要去共情吗?
“周星原,我不像你,我是一个庸人,没有拯救世界的理想,没有精力去关心陌生人,也没有很多爱去给人。我一周七天早出晚归,天天开着车都要走一万多步数,还要讲一堆话。我很累,我只想现在努努力,挣到够花的钱让自己以后能回家躺着。”方荼的目光在天花板上放空,他从没这样长篇大论地对谁敞开,也只有很少的人能让他讨论自己。“我们都要认识和接受,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我不该勉强你赞同我,你也不用勉强自己迎合我。”
他总结陈词:“你没什么错,不用自责。就像你说的,社会需要发声的人。社会也需要你这样做事的人。现在的你就很好,虽然我不会是你,但我会为你自豪。”
周星原听懂了。房间很小,他从体感陌生的豆袋上笨拙地滚下来,就地扑在方荼床前。
“哥哥,那你能抱我一下吗?”
方荼敞开两臂,抱住他已经不再是孩子的孩子。怀里人实在是很大了,他早该知道,他要做的不是避嫌,是保持边界感。
周星原从自己一时的恐慌冲动中冷静,不好意思地爬起来。
“你没吃饭。”
“今天午饭吃得晚,还不想吃。”
“哦。”
方荼终归拿他没办法。“你也没吃?去吃吧。我饿了我会煮宵夜。乖?”
周星原老老实实出去了。
晚上十点半,方荼坐在餐桌边,明目张胆地吃螺蛳粉。周星原肯定在房间里闻到了,但今天绝不敢管他吃方便食品的事。
他边挑着粉嘬溜,边看手机。Aiko在群里发了一个链接,十分钟后,Alena回复了一串叹号。方荼点进去。这是什么?
周星原看完笔记,起身去洗漱,却被方荼叫出去。“你看群了吗?这个账号是Aiko?”
两个人坐在餐桌边,一人一个手机看Aiko发的东西。一篇长图文,先是记录了小画展缘起和筹备的过程,如何一家家机构去联系合作,还有几张他们在群里的讨论截图,拉赞助和宣传时在两个学校遇到的情况和小细节。布展时自己作为见习策展人收获的经验和思考,展出时超出预期的盛况,还有长长的详细的感谢列表:参与的机构,每一个参展的孩子,每一个捐助方,来自两个高中参与工作的学生,当然捎带感谢的也有场地介绍人——虽然后来找到了更大更方便的场地,但为了感恩豆瓣网友们第一时间的支持,我们还是选了这个。附带Amy那篇高调的日记链接——现在点进去,已经仅自己可见了。
Aiko正义感过剩、锱铢必较,方荼是知道的,写这么一篇东西不奇怪;但她居然有账号,关注量还有六千多。打开主页一看,平时输出的内容是美院留学日常、自拍和学日语的分享,一张张图片都透着精致的随意。行吧,也该她火,是个营销人才。
周星原点上关注,再进timeline一看,Aiko发了新的内容。
【感谢各位友邻热情的回复转发~大家都知道我虽然做策展,其实学的是经纪啦。这两位年轻有为的小朋友,就是新晋经纪人Aiko第一次签约的艺术家。以后会陆续发布更多作品和演出信息,欢迎关注,商务合作/作品授权请联系~】
她艾特了周星原用来做观影记录的账号,另一个Alena的账号则显然是今天刚注册的,空空的主页已经有一百多关注量了。因为Aiko配着自己广播,发了Sisi和Don婚礼上仙气飘飘的舞台照片。周星原账号的关注量都被她一番操作带飞升了。方荼不玩社交媒体,问周星原:“你们之前彼此不知道?”
“她知道我,我不知道她。”
方荼一想,大概营销人有营销人的节奏。
Aiko在群里发:【你们所有公开平台的个人信息,保持精简,把经纪人的联系方式放上去。以后发任何自己的照片都要经过我过目。周星原发摄影照片加水印,水印模板我会做一个给你。生活内容我不管,你俩都不是爱显摆的,不会出岔子。但是如果发了什么不恰当的言论我让你们删掉,第一时间删除再问为什么。最后一条是洁身自好、不要网恋。能理解吗?】
两个“年轻有为”的“艺术家”都应了知道,明白,谢谢经纪人。
方荼不管他们仨,津津有味地浏览Aiko的主页。“她什么时候染的头发?”
“上礼拜。”周星原中午吃饭时也问过了。“Aiko说她有个穆斯林女同学,妈妈是发型师。在自己家里营业,只给女性做。因为她们戴头巾,穆斯林里爱做头发的特别多,烫染的什么夸张发色都有。”
方荼偶尔也有过非华裔客人,倒是没怎么接触过穆斯林女性。“Aiko这个粉色不错,好看。”
“她说要经常补色,想下次带Alena去,Alena说准备上大学之前再染,怕家里管。”
“Aiko自己头发黄就算了,Alena染什么染?”这孩子是典型的华人女孩外型,瑞凤眼、一头光亮顺滑的黑长直,染了才可惜。Aiko这个经纪人靠不靠谱啊,他得说说她。
周星原看他:“方荼?”
“嗯?”
“你……出气了没有?”
方荼睨他一眼:“怎么了?你觉得Aiko发这些是我指使的?”
“没有!”周星原怕了他了。
“我没什么好气的。”方荼的筷子尖在碗里挑剩下的花生米。“有人愿意吃低保、享受网上虚假的追捧,我愿意追求我自己有钱随便花的自由。因为有这些社会蛀虫我就不工作吗?漏点饼渣谁爱在地上舔就去舔。”
——
*NDP:新民主党。简单来说立场比较偏向有产阶级。其实方荼现在的资产量都算不上“有产”,就是社会中层那种赚不到大钱、一旦理财失误就会掉下去的“新中产”。
Aiko染完头发好像变成了8600( ´・ᴗ・` )她的专业是艺术品经纪,给小周他们做经纪人纯粹是撑排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