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3 神秘人

虽然是不同的目的地，但周星原毕竟第二年去美国了。只有对目标学府的向往期待，紧张是不紧张的。去年暑假提前出发去看周行，还试图给周行分享他和方荼的生活模式并费力不讨好；这次直接报道日当天抵达学校，一切听凭学校安排，反而省心得多。

十年级暑假，夏校的学术浓度提高了。比起九年级半学半游的小两个月，这一趟时间短只有不到三周，但日程安排密集，是另一种形式的“见世面”：周星原是他班上唯一的华人。哪怕在宁古塔，因为华人聚居，他上学时班上总有近半数的华人，其他东亚东南亚裔和印裔占去三分之一，剩下东欧与少数本地移三四代白人。黑人是很少的。而Y大的夏校招生刻意调控了国家与族裔的比例，他见到了另外形式与意义上的各种肤色齐聚一堂。不同的背景带来不同的认知和思维方式的碰撞，第一天就让周星原在讨论中照见了自己：在宁古塔生活的短短两年，他的思想观念已经浸入加拿大的池子里了。

Y大的建筑老而美。办入住时他提着琴示意不希望打扰别人，负责接待的老师便给了他走廊尽头的一间。学生宿舍是单人间，面积不大，比方荼的卧室还略小些。半边是单人床，半边是桌椅；一面高窗户，望出去是郁郁葱葱的中庭，遥望对面类似的四层小楼。三层的高度正在树冠处，七月的蓝天绿树像被窗子框起来的装饰画。他用手机拍了照片发到网上，国内F大的朋友回复道，和他们博士生的宿舍条件差不多了。

骄阳似火，但他的房间朝东，室内凉爽宜人；傍晚还能看见夕阳照亮整片视野。周星原站在窗口深深吸气，一阵兴奋：这就是他向往的大学。

许多同学远道而来还要倒时差，同在东岸，周星原没有这种困扰。当天安排的日程结束，他就迫不及待往外跑：Y大知名的图书馆是每个人都必去的，他还要去看看保罗·鲁道夫设计的建筑学院系馆。

方荼陷在豆袋里，拿着戴律师开来的本票，举起来看了一遍。

Bestey的房子，现在是珍姐的房子了。之前他提着草莓酱去探望过两位老人。Jonathan年初摔了一跤，人上了年纪恢复能力弱，至今还没彻底痊愈。为了他的安全，今年夏季老两口放弃了跟子女去度假。Bestey最近想养一条小狗，但他们住的养老公寓只允许经过训练的服务犬。Jonathan也劝她，狗的活动量太大，他们没有精力去满足。Bestey拉着方荼看相册，怀念自己过去的小狗Oggi：那是一条长毛的混血小型犬，能看出博美的样子。Oggi陪了他们十七年，已是十分长寿，最后在自己心爱的旧垫子上、睡梦中离世。他们还养过一只玳瑁、一只黑狸花猫，相处时间都在六年多；殊途同归，都是在某一次自行离开的日常闲逛中再也没有回来。

在猫与狗的陪伴中，小半生就过去了。Bestey笑着说：“能陪人一辈子的，只有人咯。”

那栋内外同样朴素的房子里，曾经住过他们一家三代人和他们毛茸茸的朋友；后来搬进来珍姐一家四口，豪哥工作离家后次卧便归了弟弟阿易；叶老师一家三口填充了主卧，他们拉了帘子把房间隔开两半来用。方荼虽然是文件上登记的持有人，但没有干涉过他们为了生活方便而对房屋做的小小改造；别的房东总要求房客把屋子“保持如初”，但对方荼来说，任何物理状态上的样子都不是“初”，那股人气、家庭的温馨感才是“初”。

这个他留有感情的房子，总算圆满地交托给了他信任的人。和银行清算剩余贷款后，收回来五十五万刀。

这不是一笔小钱。那张本票在方荼的三指间转了转。最直接的当然是把现在最大头的债务还上，他上个月又从HELOC拿了三十万出来投资，戴律师正在办手续，过两天交接后胡老板的装修队就要进场了。除了首付，内装和庭院一共也要花十多万。但卖房的钱毕竟不同，就这样投进去吗？方荼有一个美金账户，里面存着六百美刀——六年没动过，加上利息现在是六百四十一点几几了。

他突然感到了自己的可笑。不都是钱吗？拿起手机给本票留影一张，然后起身准备去银行兑入。这椅子不仅周星原下来用滚的，方荼本人也从来都起得狼狈。

周星原从楼梯上下去，隔着半层楼就注意到一个人。那个男生随后也注意到他，俩人像有磁极牵引般对视着，四只眼睛都不敢眨，眼神中全是不可思议。

对方先开口：“你说中文吗？”紧接着就是，“我好像知道你是谁！”

周星原也激动起来：“你知道我是谁？”

对方双目放光，猛点头：“我表姐给我看过你的豆瓣！”

难以描述那种失落，像期待地拉开门，却是猝不及防兜头扑了一脸冷风。周星原愣了半秒，才接话：“哦。”

而那个男生还是很兴奋，喜笑颜开：“认识一下，我叫雷霆！雷霆的雷，雷霆的霆。你也是来上夏校的？你在哪个组里？”

“我叫周星原。周围，星星，原野。我住三楼，你呢？”

雷霆也住三楼，他们这一排宿舍有两个楼梯，他更靠近另一个，所以之前没遇上过。雷霆邀请他去自己房间：“我表姐当时跟我说，她在网上看到一个人很像我。我还以为是角度问题，没想到真人也这么像，刚才我都惊了。”

周星原也没见过和自己样貌如此相似的人，“我们会不会有血缘关系？”

俩人互相观察，越看越觉得彼此关系不简单。雷霆的脸更长，个子也更高，周星原突破一米八之后，在学校里已经算高了，但雷霆接近一米九。周星原问他：“你是哪里人？”和周行的人生轨迹会有交集吗？

“W市人。但是爷爷家在L省，姥姥家是T市的。你呢？”

离得太远了。“我是……L市长大的。你家还有谁？”有没有……可能是我爸爸的人？周星原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语速微微加快了。

在雷霆眼里，他知道周星原有一个月了，对方还勉强算个公众人物；都有经纪人，怎么不算呢？雷霆端详他，“哇，真太像了。你也是九七的对吧？真不是我失散在外的双胞胎兄弟？”

周星原笑了：“那不会的，我应该是我妈妈亲生的。我小时候跟她也很像。”

“你爸呢？”

面对对方的赤忱和自己内心的好奇，周星原心里一横，坦白道：“我是单亲，我也想知道我爸是谁。”

“卧槽……”雷霆狂搓手臂，“不会我爸真出轨了吧？不像啊，他跟我妈感情很好！”

周星原不觉得周行会插足别人婚姻。以他对周行十多年的认识，她根本是断情绝爱，一心只有搞学术。为已婚男人怀孕并独自养大孩子什么的，跟她实在挨不着边。

周星原那个生理学父亲的神秘身份，让雷霆也意识到了他问自己“你家还有谁”的意思。他热心地把家里的人都摆开介绍：“我姥姥生了三个女儿，我妈是老二。大姨家的表姐刚上大学，在N大，哦她是你的粉丝，还嗑你的cp。老姨家有个表弟现在初一升初二，小屁孩可烦人了。我爸那头他最小，我大伯做生意的，比我爸大很多，他家俩儿子比我快大出辈了。我还有个姑妈就在美国，她是不婚主义，酷的。”

周星原脑海里片刻不停地画开雷霆的家庭树，但无法找到任何疑似自己父亲的嫌疑人。

雷霆翻开自己的电脑，要找照片给他看。桌面上堆满了文件和文件夹，乱得周星原看不下去。主人一通点击，终于找到了：“这是我家春节的照片，你看看。这么看我表弟跟你也有点像，是不是？”

周星原看他的屏幕。雷霆的表弟确实也和自己有几分相似，但没那么像。他现在看雷霆的脸也没有第一眼那样震撼了，开始能注意到对方神态中的个性化，确实是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但他们的五官还是相似——是任何人看了，都相信他们有血缘关系的那种像。他们可能真是失散的表亲。

“我能拍张你的照片给我妈看吗？”雷霆期跃跃欲试。周星原就坐到他旁边，俩人一起，拿各自的手机自拍。

隔着十二小时时差，国内都睡了，不会那么快有回复的。既然说开了，周星原就直接把雷霆的家庭树画在纸上，没有写字，是女性就画个圈，男性就画个块。雷霆提起一支笔，在块块里填上数字：“我大伯快六十了，半辈子没出过省。两个堂哥三十小几，也不太可能，是吧。我爷爷奶奶早过世了，姥爷没儿子，我的堂表亲里也没有其他九七年的能抱错。真没别人了，细思极恐啊。周星原，你妈妈就一点都没透露过你爸是谁？你在哪出生的也不知道？”

周星原摇头。从小周行教他自立、尊重，和他之间划下“人与人”的界限。对方明确不想说，他就不会问。要不是意外遇见雷霆，他都要以为自己对生父的身份不好奇了。

雷霆嘿嘿一笑：“不管怎么样，你肯定是我哥没跑了，是不是？”

周星原也笑，甚至感到一股陌生的泪意：“是。”

“先出去吃饭吧，路上慢慢说。那你家在哪？”

周星原长大在一个不算一线的中部城市。他知道周行是南方人，上学期间就和家庭断了往来；既然雷霆的父母都是北方人，如果他们真有亲缘，他的生父大概也是北方人了。

“我好想拉你去做亲子鉴定……哈哈哈哈不是，亲缘鉴定。诶！”雷霆想到什么说什么，“我们家跟奶奶姓的雷，我妈姓苏。雷星原和苏星原哪个好听？”

周星原乐了。“我姓周就行。”

俩人溜达着下了楼，往外走。今天是个好天气。

“我姑妈出国好些年了，现在住在纽约，回头这边结束了我就去她那旅游。你去过纽约吗？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我要去的，去年暑假也去过。我住宿也订好了，如果离得不远还能一起玩。”

“啊？你住哪，还有别人一起吗？我能不能跟你住？AA的。”

有人摊钱，而且雷霆的宿舍看起来也算整洁；只要他不把房间弄得像他的电脑桌面一样乱，周星原没意见。“你不跟你姑姑住么？”

“不熟啊。我都好多年没见过她了，上次她回国的时候我才五年级，她送了我一盒圆珠笔，我到初三才用完。等等，是咱姑。”

周星原笑了，“嗯，好。到时候看看吧。”

一起吃完晚饭，周星原要回去练琴和打电话了。雷霆跟他到他的宿舍，一眼注意到最醒目的两大件：大提琴和银色的Air。“哇，你好有钱啊！”

周星原不想去解释他的高价值单品都是方荼买的，他没法跟外人说明他和方荼的关系。Aiko嘴最毒，曾经嘲笑他俩是老男人包养DK。

“我要练琴了，晚上还有书想看。”

雷霆马上领会：“那我不打扰了！明天一起吃饭吗？”

“我中午跟我们组的人吃。”周星原摇摇手机，“你下午结束如果没活动的话跟我说。”

送走潜在的表弟，他把琴抱在怀里。执着弓弦，静静过了一会儿，才缓缓拉动起来。邂逅可能的亲人这件事对他的冲击，比他脸上表现出来的更大。他甚至还没有马上把照片发给方荼，先平复好自己才能跟第三人聊这件事。

周星原走了，没人盯着方荼了，他在外头跑了大半天，快九点半连这个纬度的天都黑了才回来——他们约好了十点再打电话，说完晚安方荼就该去睡觉。

洗完澡出来，手机亮了一下，是周星原掐着点发来照片。方荼惊讶地点开大图，屏幕上是很相似的两张脸。周星原那张完美无暇的面孔他是很熟悉的，另一个少年看起来则更孩子气，额头略窄，人中略长；相似的浓艳五官就组合出了不同的气质。方荼回想周行的长相，最有特征的就是周星原继承来的额头与下巴；如果做了减法，这个男生不就是周星原亲爹那头的血亲？就这个相似度，说是亲兄弟都可以，方荼和方润鸿也没这么像的。

“方荼。”周星原叫他的名字，电话里的声音总是很温柔。

“那是谁？”

“跟我住同一层的同学，叫雷霆，他来上数学营。”

情况特殊，连方荼一时都不知从何问起。周星原先笑了声，“我们在楼梯上遇到的，跟照镜子一样。现在已经把他家亲戚都排查了一遍，没有找到疑似我爸的人。”

周星原给他讲雷霆的家里人。“除了雷霆他爸爸，没有适龄男性。但是他爸爸那年在意大利留学，他妈妈去探亲的时候怀的；我妈妈来这边之前才办的护照，以前没出过国。”

太神秘了，连方荼都好奇起来。“我对你爸的好奇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对，我们也觉得可能有什么血缘关系，他现在去问他爸妈了。如果没关系，就过于巧合了。”

有没有关系都巧合。方荼想，像周星原这样的美貌，是巧合就能相似的么？

周星原已经消化完了这件事，平静谈笑道：“他妈妈姓苏，他还问我苏星原和雷星原哪个好听。”

方荼大乐，“姓周就很好。”

“是。”

方荼看着窗外，最后一抹晚霞已经收束不见，星星在天边亮起。夏季的夜空是星的原野。

“周星原，我觉得你妈妈蛮好的。虽然她的个性可能不太适合做母亲吧，但至少名字起得很好听，是不是？还给了你很好的遗传基因。她给你选的爸爸，不论这位神秘男士是谁，至少基因肯定很优秀。”

“你说的对。”周星原听过雷霆讲家里人了。父母都在高校，除了大伯当时要抚养弟妹而早早工作，两辈人里最低学历是985本科。那个隐身人如果是雷霆的亲人，很可能是周行的同学。“如果雷霆家里问不出来，我们打算去查一下DNA。”周星原笑起来，“他说他有钱，他愿意为好奇心买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