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5 有事

——真正的孩子

周星原调整水平，拍下Turner的水上风景。雷霆见他不停地看手机，“跟谁这么有得聊。哇，你看展还给人现场直播？”

“是。”对话框里，方荼对印象派普遍表达了喜爱，还问有没有周边可买。至于Turner，上次在波士顿看过后荣升周星原最喜欢的画家，在方荼那里就拿不到高分。不妨碍周星原欣赏完，还是坚持要分享给他看。

【够了别给我看Turner了，我也没要求你给《大鱼》打五星。】

方荼很喜欢《大鱼》，但蒂姆波顿的风格周星原实在欣赏不来；每次提到这部电影究竟好不好，俩人就得掰扯几句。方荼的语气再烦，周星原也知道他此刻的表情，想起来就看着屏幕笑。

雷霆已经走到前面又回来了。“你笑得这么傻。谁啊到底是？”

“朋友。”方荼在那边说他要出门了，周星原也收起手机。Y大美术馆的馆藏很棒，建筑也经典，他趁周末拉雷霆出来，想在这里找个合适场景完成他的自拍任务。建筑系馆美而大气，但太有特征了，他不想在那样的背景留影：“到此一游”的纪念可以，如果蹭还没上成的学校的光来做自己的形象照，太让人心虚。

他教雷霆用他的相机。“我调好了，你按这里就行。”

MP造型低调，没有品牌标志的小红点，那雷霆也认得字。“这就是徕卡？很贵的那个？”

“嗯。”

“我怕我摔了。”

“你不会的，这很简单。”

雷霆心里有点哆嗦，怕自己新手机还没到手，钱就要先赔出去。他摁完就喊周星原：“这怎么回看？我好像按得太快，不知道抖没抖。你这个防抖吗？”看样式很老，是做旧还是真的旧？

“没事，虚了也没关系。”周星原把相机接回去，手动过卷。

雷霆听到相机在他动作中带出轻微的机械转动声，眼睛直了：“这是用胶卷的？啊？现在还有人用这种相机啊？”

他问号好多，周星原笑了。在周星原看到的世界里，不仅有，还不少人用。“对。所以你现在看不到拍成什么样了。等回头冲出来，我会发给你看的。”

雷霆以为胶卷相机过时，这大概是二手的、不会太贵了，心理于是放松下来：“你教我吧，我多给你拍几张。你也给我拍两张。我小时候的相册也是洗出来的，后来不记得什么时候就没有这些了。”他给周星原讲，他出生后每年有一本相册，起初还是绿色塑封皮的，爸爸做成了年鉴。直到十岁以后拍照才少了。雷霆兴致勃勃，“我让我爸翻拍几张发过来，你看看和你小时候像不像。太可惜了，咱们居然不是亲兄弟，不然小时候说不定可以演双胞胎。”

拥有一本相册的那种家庭生活，周星原听来陌生，方荼肯定更没有过。方荼也许会喜欢，他可以给方荼做一本，从二十二岁开始。

方荼服了胡老板家的师傅了。明明给他自己家拼木地板能拼得齐齐整整，这次他要装的房子是高档材料，大理石地板居然有两块不水平、边缘还有美缝剂溢出来。

“胡老板，你自己看看。做成这样？我这两天没空来盯，你也不管？”

胡老板叫屈：“我？我也很忙的啊，这几天还有两个新工地开工，都在北边，我就昨天一天没过来……”

“你工地多，就糊弄我？啊？你是觉得大家熟人、现在又旺季我不会临时换掉你们是吧，还是觉得我压你价格，你要去别的工地赚钱了？”

“不是，小方，你看这说的什么话。消消气。我绝对没有不重视你的意思，这都是师傅个人行为。我明天就叫他们回来返工，全部拆掉重做，保证做到你满意。”

方荼逼视着他，严肃得不能更严肃：“我知道是师傅的个人行为，但你是老板，你跟我对接，你怎么处理师傅是你的事。我这个房子，最晚八月第一周必须装完，保质保量，我中旬就要上市。一栋豪宅，你给我装成经适房，我挣什么钱？我都挣不到钱，你以后还要不要挣我的钱？我不管你怎么安排别的工地，我不接受你拖我的进度。全市有多少装修师傅，恐怕比豪宅都多。我手里现在还有一个condo要装，我看你是太忙，不好给你增加负担了。把这个房收尾了我们再说以后还要不要合作。”

胡老板伸着三根胖手指信誓旦旦：“我发誓！你放心，啥都不用说，我明天就在你这里盯一天。师傅再干不好，我就给他开了。合作这么久了是不是？不会耽误你的。你看圣诞节我都来给你加班了对嘛。”

不过一年里合作了第四次而已，都是随口瞎扯的江湖话。方荼是甲方，懒得跟他搞关系。干得好都是应该，干不好就换。

俩人从房子后门出来，胡老板盛情邀请他去蒸桑拿，洗浴城隔壁还有生蚝自助AYCE（all you can eat），方荼兴致缺缺。“今天不巧，我城里还有事。下次约。”

印尼租客要退租。家家都有自己的原因，房东和经纪不必过问，退就退了，再租租金更高。方荼白天忙，收到留言了，晚上才来给Vincent处理这事。

俩人见面没有直接进卧室或浴室，先坐下来聊了房子的问题。“还有两个月他们搬走。你想自住吗？”

“没想好。”

“行，你先想。但是你现在这里退租也要提前两个月决定。还有，那边要不要装修？要装的话早点定，装修公司也要排档期的。”

“哦。”

方荼私下里再中意他的丧，工作状态下面对这种催不动的客人也会失去耐心。“老板，你要拿个主意。哪怕你说要装修，只给一万块两天装完，或者想装完租个比市场价高20%，我都能给你办。你不能连决定都不做。如果你拖两个月再突然给我派任务，我办不了。”

“你决定就好了，我也不懂。”

方荼吸气，呼气，把铅笔一丢。“Vincent，你不懂没关系，我可以给你讲，但资产是你的，你要自己拿主意。听着，我是在认真跟你说。你可能不缺这每个月两千块钱，买了就丢在那里也无所谓。但是你要看看，两个月后等他们搬走都快九月底了，学生都找好房子了，市场也要整理进秋冬淡季了。你如果想出租就得做做准备，不然可能会蹉跎到明年开春；这不是两千块租金，可能是总共一万多。一万块你也无所谓吗？”

Vincent的表情，看不出听没听进去。“我今天工作很累。方荼，我们今天吃什么？”

一拳打在棉花上。方荼起身去厨房：周星原不在，现在他在Vincent家做饭的次数比在自己家开火都多。以前只是做个宵夜，这大半个月快处成饭搭子了。在家是儿子管着管那，来Vincent这却是自己劳心劳力；医生上班太累了，回来话都不想多说一句。

但Vincent今天跟过来，“我买了一条围裙。”

“哦。”方荼家没有围裙。洗围裙也是洗、洗衣服也是洗，何必多此一举。

Vincent把气泡纸袋包装的快递拆开。“你想穿，还是看我穿？”

短暂的两周半结束了。周星原和同项目的几个同学一起吃了晚饭，交换了联系方式，很迟才回到宿舍。雷霆的房间门开着，人在那边探头探脑。一看见他上楼就跑过来：“你回来了！”

“嗯。”

“我留言你看到了吗？”

周星原开门进屋：“你说回来了告诉你，我准备进门就给你回复的。怎么了？”

雷霆在小小房间的两平米空地里转悠，“我行李快收拾好了。我们明天几点？”

明天他们要“拔营”，离开Y大结伴去纽约旅游。雷霆父母以为他会到住亲戚家，便放心让他去玩。他打算上姑妈那里打个招呼，派出看起来就可靠的周星原取得对方信任，然后阳奉阴违去住酒店；毕竟这位姑妈在他的印象里比父母开明得多。

拿出一会儿洗完澡要换的衣服留在床尾，周星原清点其他物品。他的行李很少，还是一把琴、一个登机箱、双肩书包。只不过书包比去年的换了一个，方荼给他换的。加拿大本地的鸟牌，26L的日常背包，纯黑色，上面绣的同色logo也不显；虽然国内卖得贵，在宁古塔只花了四十多刀。一件浅灰近白色的防水户外风衣搭在椅背上等待穿走，这件是原价。他试了不想买，但方荼在旁猛夸太好看了，还说自己也买一件陪他穿；方荼买了同材质墨绿色的长款，站在一起像给品牌拍照的模特。自从周星原长高到可以混穿对方的衣服，方荼自己衣柜里都多了一倍储备。

周星原把箱子合上，站起来环顾小小的空间。“能装的都装好了。明早洗漱完打包牙刷就行。”

雷霆坐在旁边看他把东西一件件拣进去，居然装着装着就装完了。“哇你东西这么少。算了，我赶紧回去收拾我的吧。”他有一个32寸的托运箱，还有一个登机箱。来的时候是他爸给打包的，儿行千里父母担忧，有的没的有备无患，多半都没用上。现在自己装，都不知那么多东西怎么塞回去。

周星原看他：“你自己都没收拾好，还催我。”

“咳。我收了一半吧，来你这串门休息休息。我走了。”看看别人给自己找找刺激，以为自己做了七成，其实只有三成。

还有小狗，周星原把床头的小狗放进背包里，试试让它把头伸出来。可以，明天就这么装。他背起包看看，回头就能看见侧面露出的毛茸茸的脑袋。

没一会儿，雷霆又跑回来：“周星原，你吃不吃方便面？”

“啊？你没吃晚饭吗？”

“不是，我爸给我带了好多零食，他怕我在这边吃不上饭，咳。方便面还是桶装的，太占地方了，我拿出来了现在塞不回去。”

已经九点多了，除非陪方荼，周星原不会再吃东西了。他拿出两个叠成方块的购物袋给出去：“那你先提手里吧，还有纽约的半个月慢慢吃。”如果方荼在，说不定能讲出带给姑妈当见面礼之类的话。

卧室与厨房，家庭生活里最重要的地方。Vincent的公寓里，厨房是初始的样板装修，很多人买房时都会选样板间的模式，通常确实也是最耐看的。吊柜底下的灯带前段时间接触不良，管理处的电工要预约排期，方荼直接买了新的给他换上，举手之劳。

饭做多了，厨房里除了咖啡机吐司机，终于也陆续添置了其他电器，现在连米桶都有一个；方荼拿来的，说跟自己家同款。

他放空时眉目半垂，侧颜清俊，是方荼最为他的脸心动的时候。Vincent像一种柔和而执拗的食草动物，不论吃饭或是吃别的什么，都吃得沉默而认真。因为他在床上让步过，下了床方荼会更愿意顺着他。毕竟不是人人都能低头，至少将心比心，方荼自己不会。

“你弟弟还没回来。”

“这么明显？他今天夏校最后一天，明天跟同学去纽约玩。”

Vincent抽一张纸巾擦了嘴角，慢慢喝一口冰块已经快化完的IPA。是方荼为了包装买过、坚决不肯再喝的苦啤酒。“方荼。”他看过来，“我想和你谈一件事。”

“你说。”方荼的筷子尖还在碟子里挑拣花生米，今天他炒的宫保鸡丁，自己做的尽管大量放花生。

“这件事我是穿好衣服才和你说的，这样显得正式。你愿意跟我结婚吗？”

餐桌的吊灯悬着暖光在他们头顶，各种意义上饱食后身心松弛的二人在这样的烟火气里对坐。没有通常的玫瑰，但对求婚而言，不能说不是适宜的场景。

而方荼沉默了几秒钟，空气在桌面上方开始冷却。“谢谢。先说说你的想法？”

像白平衡在往下拉，色彩在眨眼间渐渐失温。那几秒钟的空白，令这氛围里的心理距离已经拉远。Vincent看着桌上他放下的筷子，见底的碗碟，像聊他们买房的价格时一样开口：“你知道，我的规划里始终是想要长期固定关系的。我们相处的这半年，对我来说考察得已经够了。从各方面来说，你都是一个很好的生活伙伴；虽然年轻，但不幼稚。我们聊天的时候，你曾经说过自己的择偶标准是钱和开放婚姻，我不确定你要求多少钱，但我挣的应该不比你少，婚前协议怎么写可以你来提，你想休息的话，我也供得起你的生活花销。至于开放婚姻，具体的可以再讨论；这半年来，我没看到你有别人，我想你可能只是想要安全感。如果对你来说我也可以，那么我们就进入下一个关系阶段，为长期共同生活做准备。”

方荼看着他，眼中没有给出回答。“感谢你的肯定。我相信你是值得信赖的伴侣。但是我暂时，还没有做过这方面的心理准备……”

Vincent打断他、继续讲道：“另外如果你喜欢孩子，你也可以有一个真正的、自己的孩子。不论用什么形式，领养也可以，他或者她可以在一个有双亲的家庭，被我们从小照顾长大。”

像记忆深处，奶盐玫瑰的香味召唤。一支来自十五年前的箭，精准击中了方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