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6 新世界
——等你到山顶之后
去往纽约的火车半小时一班。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一半去机场,一小部分被父母接走,还有一些跟他们一样去联合车站搭火车。
雷霆去年夏天在西海岸上夏校,结束时父母去接他,一起旅游十天后返家。虽然父母对他的学业有要求,但也给了他绵长充沛的情感支持。雷霆和周星原站在一起,虽然五官相似,但第二眼就能看出他是周星原的另一面:乐观,活跃,嘴角总带着发自内心的积极笑容。
“我还是第一次去纽约,宇宙第一大都市!”雷霆在月台上,扶了一把滑落的单肩背包,期待地看向火车来的方向,神情像《泰坦尼克号》上企望新世界的男主角。“你这么淡定因为去过了?”
可以这么说吧。周星原去过一次后,他眼里的纽约不再是顶级繁华的符号,是具体的资源条件、和客观的泾渭分明。许多人对纽约又爱又恨,他因为从未融入,所以恨也没有,爱也不多。他的本本里列好了这次打算去的地方:想要再去的博物馆、美术馆、书店,上次没去的布鲁克林和法拉盛,还有老师写给他的电话号码——他要去看纽约爱乐的演出。最后,Alena说自己从欧洲项目结束回波士顿后,如果他在纽约,周末还能碰一面带他玩。
上车放行李,检完票,列车员把一张卡纸插进座椅靠背顶端。等人走到下一行了,雷霆小声说:“这个车好复古啊,国内都坐动车了,这车跟绿皮火车差不多。”
周星原笑:“可能不是复古,是真的‘古’。”国外的基建速度慢,哪像国内日新月异。宁古塔那些翻建房,方荼说盖一年算快、盖三年也常见,换任何一个国内建商,有这时间几栋楼房乃至整个小区都盖出来了。
雷霆拧过身去,把脑后那张打了孔的卡纸抽出来看,白底红线简写和数字,一个孔打在他看不懂的格子里。“这是什么?”
周星原辨认数字,给他讲自己的猜测:这张纸可能是用来标记上车的时间和站点。和宁古塔公交系统里用作换乘凭证的纸条很像。
“你们那边好玩吗?我还没去过加拿大。”
“没有纽约好玩吧,毕竟小。你要不要跟你姑妈说下我们上车了?”
“没事,我又不用她接。你不是说住的地方交通很方便?我放下行李再去找她,给她一个惊喜。”
周星原无言以对,七年没见、长高半米的侄子突然上门算惊喜吗,会不会是惊吓。雷霆的姑妈住在长岛,曼哈顿上班,今天下班后接见他们,可能还要代表长辈视察他们住的小旅店。本来周星原想找Airbnb,但一家家翻过去都在卖情调,光看价格并不划算,反倒是时代广场附近的小旅店有人分摊之后更合适些。等雷霆先回家了,他可以再搬。
雷霆拿出他的本子。看到周星原随手记的本之后,他也启封了在Y大纪念品店买的小本,画了幅简略的曼哈顿地图。“古根海姆、大都会、中央公园、自然历史博物馆一天……”
“一天不够的。古根海姆和大都会走马观花也要一天,自然历史馆可以和航母一天。”中央公园被周星原默认划进路过打卡即可,他在宁古塔已经习惯城市中的大公园了,现在家后院就俯瞰一个。至于那些池塘般的湖,他兴趣不大,怎么同五大湖比。
“我只有五天啊,我妈不会给我改签的。他们说五天玩纽约够了。”
五天玩纽约是够的,只是周星原毕竟第二次来,心态和目标都不同。“那你试试吧,可能会累,能逛一个算一个。不要太勉强。”
“你跟我一起?”
“我跟你去第一个景点,不一定跟你一起去下一个。”
周星原说得坦然,雷霆听得失落:“啊?怎么这样!我第一次自己旅游,还人生地不熟的……”
在周星原没有写在本本上分享的内心规划里,纽约爱乐的驻地林肯中心离音乐学院只隔一条街,去年探访Alena时就一起路过过,今年他要进去看看了。他还想在图书馆和旧书店花更久一点,就像他在Y大图书馆一样。周星原还有一些细碎的想法,他不觉得分道扬镳是什么问题,他和雷霆是摊住宿费,又不是绑定了什么曼哈顿双人通票。“不然等你五天后走了,我再重新买一次票吗?没必要吧。”
雷霆只能接受时间预算不同的现实。
方荼是被手机铃声叫醒的。
“嗨,Jason,早。”是他的新移民客人,短登买房交接后长登那种,目标明确预算足,方荼最喜欢的类型。
“早,早。Lucas,你认识修洗碗机的工人吗?”
方荼抽出压麻了的另一只手揉眼睛。“什么情况,洗碗机坏了?”
“漏水啊,昨晚睡前开的,以为早上就洗好了。漏了一地水!”
“我记得你家洗碗机很新啊。刚入住不到一个月?以前用都正常吗?昨天才开始漏?”
“我们以前都是手洗的,第一次偷懒想用洗碗机,哎哟哪里知道它是坏的,你看这能找前房主索赔吗?”
我看你是想找我麻烦。方荼坐起来,薅一把自己的额发,居然掉了两片头皮屑!他眼睛都大了。“先说说怎么漏的,我们该修先修,挽回损失,地板泡坏了吗?”
地板倒是没坏,厨房里是瓷砖,漏也是漏了两块瓷砖大小而已,泡沫从洗碗机门下方溢出来,地上都是泡沫。方荼听出端倪:“你放的什么洗涤剂?”
“洗碗精,这不是临时想试一次,家里也没别的。”
破案了,用错洗涤剂。“那没事,不是机器问题。去买洗碗机专用的洗涤块或者空转一次看看,应该不会再漏了。我给你发一个修电器的师傅,以后电器坏了都可以找他。”常见情况了,国内洗碗机还不够普及,新移民没用过正常。
挂完电话,也醒彻底了。方荼看看外面,大雨冲刷灌木拍打玻璃,紧闭窗户也听见隔了一层的响亮噼啪声。被来电催起之前,他也朦胧地要醒了。
手机上有两小时前曼哈顿清晨的天际线和晴朗天色,是周星原不用说出口的早安。方荼走到厨房,先打开咖啡机。他对着厨房窗外,也拍了一张自己的雨景发过去,那边回得很快:【车道铺好了?】
车道前天就完工了,方荼昨天回过一条留言,但居然三天没打电话了。他往回翻,才发现之前铺车道时的照片没发成功。难怪了,当时他还嘀咕周星原怎么不回复这件事。
【这几天很忙吗?】对面发来一个委屈的表情,下一秒又消失了。
什么时候还有这功能了?但方荼看到了。明知道他此时在家里、想和他说话却没有直接打来,这就是周星原。方荼笑了。
【你玩吧,玩好了再打给我。我今天在家。】
像是在那头数了一,二,三,铃声就响了。
“方荼?”
“嗯。”方荼端起打好的咖啡,走到起居室,把咖啡在边桌放下,把自己在沙发放平。
“我们昨天到纽约了。”
“嗯,我看到你的照片了。房间还行?”周星原给他发了室内和街景,房间面积不大,空调还是窗机。“睡得好吗,窗机吵不吵?”
“不吵的,没那么大声,还可以。”没室友吵,雷霆居然磨牙。还好周星原睡眠规律,质量一贯好,早晨醒来才听到。
方荼喝一口咖啡。“早跟你说了不要在这些事情上省钱,穷家富路,出门忙着玩本来就累,要住好一点。”
“我跟朋友一起的,要考虑别人的消费习惯。”这么个小房间,因为位置好要一百一十美刀加服务费,雷霆一算人民币每人四百,四百在国内大城市也可以住中档连锁酒店甚至老装修的五星级了。五天的住宿成本是半个手机,怎能不肉痛。这两年在国内普及而廉价的网约车和外卖,出了国也价格翻番,夏校学生束手束脚。“等他回去了,我曼哈顿也逛够了,就去布鲁克林换一家去住。”
“你们昨天见到他亲戚了?”
“嗯,他姑姑也说我跟他长得很像。”周星原轻声笑起来,“他姑姑可能比Aiko高两个头。如果我真的和他们家有亲戚,你就不用担心我长不高了。”
方荼也笑,“你妈妈可没比Aiko高多少。”
“没有十厘米,也有八厘米吧。哦昨天我们路过一家儿童玩具店,橱窗上贴着身高尺,可惜只到一米三,我量不了。”
毕竟他不是“真正的孩子”,方荼一时心绪波澜。
周星原给他讲这几天的计划。“方荼?你不陪我去看航母,我要跟别人去看了哦。”
“你总要跟别人去看的,都多大的人了。”
“方荼,你在吃醋吗?”
方荼莫名其妙,“我陈述事实。”孩子都有长大离家的一天,只不过周星原来到他身边时候,已经是个“临期”的孩子了。
对面委婉地问:“下雨在家好好休息吧。这几天累不累?”
“还行,今天雨要下到天黑,原本约的看房也改期了。就一件事,Aiko那边有人要搞哈利波特主题的婚礼,她一个人搞不定,我晚上进城去跟他们聊。”
“我们又没有环球影城……”影迷很快转过弯来,“要租T大的场地?”
“嗯,去不了牛津,T大也够了,他们打算先问三一学院的食堂怎么租,大小合适。”都是英联邦国家,建筑风格一脉相承。宁古塔素称作“北方好莱坞”,对电影摄制有各种优惠政策;不仅街道和车站常作为“纽约”出镜,T大也是常见取景地之一。
说到T大和建筑,周星原联系起来了。“方荼,放假前我跟你说要去看Y大建筑系馆,记得吗?”因为是知名的野兽派作品。但实地参观之后,内里的氛围固然极佳,却没有周星原期待中那样的震撼体验。他毕竟在宁古塔生活两年了,西方各流派建筑多少都见过;只说野兽派,他们习以为常的市政厅、T大本部的图书馆都是代表。甚至T大图书馆的规模之可观,和Y大图书馆同样排得上号。周星原早就在宁古塔耳濡目染,渐进地长过见识了。
方荼失笑:“你拿加拿大跟美国比?怎么比啊?我们就是乡下。”
周星原不理解这些持有刻板印象的“大人”,他耐心解释自己的看法:“我是说,加拿大也没有那么差。宁古塔还是北美第四大城市呢。为什么华人在国内想出国,出到加拿大了还想去美国,去到美国了还非要去湾区、去华尔街?”
来自偷渡之乡、听着《爱拼才会赢》长大的方荼,可以有一万句话去“教育”偶尔“不思进取”的少年人,但方荼没有说。他看着窗外哗哗不停的雨,“嗯。”
没争执起来,那头的周星原反而有点懵了。这是什么意思?“方荼?”
“就像等我足够有钱的时候,我才有资格说钱不重要。你可以去山腰,山谷,周星原,但是等你真正站到山顶看过以后,你再决定人要不要往下走。”
周星原站在广场边,一个样貌清矍的中年男人从建筑里快步绕出来,乐呵呵地同他招手:“周星原是吧?”
“程老师好。”周星原欠身。
“来来来跟我来!”程全热情地带着他往里走。“正好见见我几个同事,刚开完会,上去跟我们吃点东西。”
周星原示意手里的纸袋,哥哥提点过他了:“我买了派对装的咖啡和点心。”
“这么客气!”对方惊喜,“哎哟,简直不像黄老师的学生嘛。”
周星原不知道这话怎么接。他有时也觉得自己老师懒于交际,但人总归有自己的性格,不能简单定性评价。他听不出程老师对黄老师的态度,但能因为黄筠引荐就接待自己,关系总归不会太坏吧。
会议厅一角聚着几个华人,从三十几到五十几不等,个个文质彬彬,笑容开朗或和蔼。程全拉开玻璃门推他进去:“来了!我们黄老师的学生,这是周星原。”他给周星原介绍同事,“这位,首席!”
周星原看过对方的采访,毕竟是在西方顶级乐团里难得的华人首席。面对大佬,他比平时绷得更紧,跟着程老师挨个拘谨地问好。一个女乐手笑吟吟地问他:“小周,我们师母好吗?”
师母?谁?黄老师吗?
程老师正在桌子上忙碌,把周星原带来的咖啡和小包装果脯巧克力摆开。闻言他抢着拍胸脯:“我!我才是师母。”
看周星原表情茫然,乐哄哄的一圈人抢着给他解答:“不知道是吗?程老师是你们黄老师的爱人。黄筠怎么给你介绍老程的?”
周星原啼笑皆非:“黄老师说是她师兄……”
一众人乐不可支。程老师举起双手,垂首作投降状,但脸上笑容不减:“都怪中文里没有一个合适的词给老师的男性对象,是吧?行了小周,一起坐吧。我们在聊九月要去上海出差,跟上交有一个合作项目。聊完待会我再带你参观,晚上留下来看演出吗?”
周星原赶紧表态:“我买好票了。”虽然是“山上”的。蹭演出太过意不去;他在宁古塔每周去TSO,也是办了会员、时而买前排票的。
首席嘉赏地拍拍他的后肩:“好孩子。”
周星原只想,希望没丢黄老师的脸——他突然想起,去年六月刚拜入黄筠门下时,黄筠给他安排暑假作业,知道他的假期行程。但今年她才主动提起纽约,说明这一年下来,黄老师认可了他。想到这趟引荐蕴含的肯定意味,周星原心中暖流涌动。
上海的项目已在全团安排规划定了,此时几人聚在一起只是闲聊个人行程、在休息日去探亲访友、买点什么带过来之类。陌生的老师们也没有冷落他,从椅背越过程全,问他黄筠对他好不好?最近跟着黄老师拉什么?喜欢哪些音乐家?“你拉大提琴,肯定喜欢马友友喽。”
周星原腼腆点头,表示马友友的唱片是他的大提琴启蒙。程全接话:“他就在纽约嘛,经常见到的,以后有的是机会请教。”
周星原连忙感谢,压抑着一阵激动。他怎么没想到这事?他居然能离崇敬的音乐家这样近!回去就要告诉方荼。
时至今日,周星原才想起一年多前、二月的那个周末。餐桌上,方荼一句句详细问完Alena和他说了什么,结论道:“她说带你去参观TSO,你尽快把这件事落实了。”
彼时的少年不解:“只见过一次,就说过这几句,场面话而已……”
社会人摇头:“不管。这个机会不能随便放掉。你如果觉得尴尬,至少给她发个短信,感谢她邀请过你。要是她不接茬,再说;但你不能不问。这个Alena可能会是你的贵人。”
如果没有方荼盯着他一遍遍催促,以他的个性根本不会再去联系对方。Alena把周星原带进了另一个世界里,但握住他的手去推门的方荼,才是他的第一个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