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本万利》
第二卷·粉云

2-47 果岭

——美国梦

“相、亲。”

“相亲?”

白色的宝马7全驱轿车从机场驶出,随着车流盘出机场,去往纽瓦克西郊的俱乐部。从欧洲连续飞了两段回来的Alena坐在副驾,她拉开挡板上的带灯镜子,打着哈欠开始化妆。给她开车的自然是唯一有驾照的周星原,后面坐着跟来凑热闹的雷霆;车是他陪周星原去租的,刚才一接到Alena,他就被赶去后排了。

“我都跟他说了,可能不好玩。”周星原在接到朋友召唤的第一时间,就告诉旅伴他要改行程,这天不陪对方去看自由女神了。但雷霆一听他们要去美剧里的“乡村俱乐部”,拍着大腿说自由女神哪天都能看,俱乐部可不好进,求带求凑热闹!还要替表姐前排嗑cp!

等见到Alena,雷霆就完全忘记他表姐了:这两个人在一起,是一丁点儿cp感都没有。异性之间有纯洁的友谊吗?有的,请看前排这两位。为什么,不知道,总之存在即合理。

Alena夹完睫毛,对镜眨眨眼:“周星原,你开车更稳了。”

“不是我稳,”周星原感到明显差异,“这辆车的减震好。”他平时开的那辆讴歌TLX在二十年前也算高端车型,但太老了,老车哪怕保养得再好,和如今的新车不能比。

“谢谢你啊,回头我把租车的钱给你。”

为了她,周星原在租车行有空的车里挑了最贵的。这开销不低,周星原没打算逞大方。“你给我哥吧,刷了他的卡。”

后排观众坐不住了:“快讲讲这个相亲怎么回事啊?”

周星原看了Alena一眼。他知道该说的总会说,所以他没多问。女孩厌烦地叹气:“好吧。就是我爸过去生意场上的朋友,太太过五十大寿,让我代表他过来贺寿。那家呢,有两个儿子,因为我们家是两个姐妹,所以以前他们同在纽约台商会的时候,说过将来希望能发展儿女亲家……”

雷霆好奇:“那你妹妹也来了?你们俩长得像吗?”

前排二人交换了眼神。Angela这会儿跟她妈妈在迪士尼游轮上呢。Alena认为自己的任务就是来走个过场敷衍人情。Alena略过这些不必详谈的林林总总,“她没空,我爸对这家人的态度现在也就那样吧。几年前他们把大儿子捐进了C大,估计是指望能找个首富的千金,拉拔拉拔他们吧,结果一事无成。毕业证是买出来的,现在在公司帮忙,没听说有什么成绩。二儿子进了S大读建筑。”她看了周星原一眼。S大建筑系在北美不能跟MIT、Y大相比,但也是有名有姓。“明年毕业,听说作业都是在网上找中国学生代笔的。现在父母觉得男人结个婚就成熟了,就开始找各种由头张罗party。”

雷霆可太爱听这些了,“哇,这就是豪门的生活吗,作业不用自己做,恋爱不用自己谈,羡慕啊。”

周星原则赞叹:“你现在的中文水平突飞猛进。”

Alena抿嘴一笑:“快要达到Aiko的十分之一了。”她转过身看雷霆,“我们刚搬去加拿大那几年他们看不上我家,现在找不到更好的亲家,又开始联系我们走动了。我也看不上他们那种势利眼。所以你们俩今天要好好表现知道吗?给他们知道知道,我来往的都是俊才英杰,不是他们家那种不学无术的老光棍。”

才夸了一句中文水平进步,她又蹦出若干什么怪词来了。周星原打趣她:“不学无术的老光棍,你说谁?我哥?”

Alena诧异地横他:“哥哥怎么一样!”

雷霆在后边困惑:“哥哥又是谁?”第二次说到了,是谁的哥哥?他俩都没兄弟啊?

“哥哥就是哥哥。”Alena也不给他讲,反正讲不明白。

听这对新朋友一来一回地聊,周星原跟随导航指引驶向完全陌生的目的地。上次他和方荼去布法罗,是方荼开车。美国的交规同他们没什么差异,只是单位不同,公里换到了英里,加油站的计量是加仑而不是升。宝马开起来像悬浮的飞船:几乎感受不到路面坑洼颠簸的反馈,隔音也隔得彻底,完美得失真。提车出来时,他想连接蓝牙,居然一时没弄清宝马的车载系统是怎么连接、如何播放音乐。与曼哈顿上城中城给他的感觉一样:高级,但总觉得哪里不太合拍,像接触不良。

他不免想起宁古塔的上城中城。央街的这一段,是适宜散步闲逛的主街,有图书馆、旧书店和连锁大书店,有世界各地风味食物的餐馆,也有热狗摊,有西人的大超市也有华人的小菜店,有意式冰淇淋店,也有表演脱口秀的演艺酒吧,还有桌游吧,电影院,各种各样奇怪的可爱的小门面。而最重要的是人。在那里生活一段时间后,他在街头开始能认出一些面孔:和他前后在超市结账台排队的是披萨店的女店员,每周五进城时总能在地铁入口遇到的卷发西装男是路口银行的大堂经理;还有许多其他的人,在日常生活中愈发眼熟,他们彼此不通姓名,但在这有限的街区中每次相遇总会交换笑脸。

最有趣的是,宁古塔中城的“地标”,不是任何大公司或宏伟的建筑,而是一个人。方荼给他看Reddit上宁古塔生活组的帖子:如何不带地名,让别人知道你住在哪个街区?下面的第一条写着:马甲和牛仔帽。他和方荼相视一笑。那是一个神秘的大叔,永远都在路口附近的同一个地方,热情地和每个人打招呼;周星原见过他给路过的孩子分花生,教他们如何去喂旁边大楼季节性绿化带里的松鼠。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但牛仔帽大叔认识中上城的每一个行人。

这种在小镇、在大院才有的人情体验,宁古塔作为一个世界级城市,却居然还在主街上保有。

而背对央街走进住宅区,是闹中取静的人家。前院有随着季节变换、应景的装饰,万圣节有几乎能吃一年的糖,公园有林木、溪流、玩水的快乐的孩子和狗。那个谷底大公园北端的坡顶之上晴空之下,高高地掩在绿树之后,有周星原和方荼的家。

宝马驶进没有任何标识的路口,只有精致的园林绿化和高强度打理的草坪彰示这地方。建筑前方有穿制服的工作人员接引,看起来不比他们大几岁。Alena提醒周星原:“让他们去泊车。”

周星原问:“我可以自己去停车吗?”他不想使唤人,也不知道要不要付小费。

Alena示意他,自己已经换了白色的鞋,不想弄脏。一行三人就在此下车,雷霆从后排提出Alena带来的大包小包购物袋,都是欧洲采购来的。他们俩像一对年轻的男仆,跟着已经进入社交武装状态的Alena进去。

穿过星级酒店般的大堂,侍者引他们到一个偏厅门口,摆出“请”的姿态。

里面人不多。靠近露台的角落里,一位头发盘得又高又蓬的华人太太先看见了他们。“云云!”

Alena摆出周星原在Angela生日会上见过的那种熟练的社交热情,主动上去拥抱对方:“姨姨,生日快乐哦!我刚从意大利回来,给你买了点小东西。”

寿星搂着她,笑得满意极了:“带朋友来了呀?”

雷霆抢答:“这位是司机,我是球童。”

Alena在主人家的笑声里解释:“都是同学啦,他们刚好有空去机场接我,就一起叫过来玩了。”

“去吃点东西,等下自己下去玩。他们坐不住的已经开球了。”

周星原离开了校园环境,对陌生模式陌生诉求的社交场合只能说是强行应付罢了。但雷霆作为挂件的挂件,看起来却没有负担,他果然是泰坦尼克上误入富豪晚宴的男主角。没有仙女教母,但有他路上捡来的异姓兄弟。来藤校参加夏季项目的十六岁少年,身高醒目、性格活跃,西语和意大利语都能来两句,年轻而不惧展露浅薄。最重要的是,雷霆很会以小辈的姿态和阿姨们聊天,这个技能周星原不仅没有,也不曾从方荼身上学到过。

有他在前头陪Alena社交,周星原得以默默隐身,拿了一个草莓挞、一份烤三文鱼浸红色酱汁的小食,跟在半米外待机观察。美国草莓在美国也并不怎么好吃,不如宁古塔地里的。三文鱼的酱汁居然是甜口,不知道方荼会不会中意。

侍者送完点心,就退到一边。仿佛平视前方,但余光始终留意着客人的需要。周星原对这种俱乐部大概知道一二;他们现在住在上城了,家附近也有。打开球场的主页,你不会看到收费标准或入会指南;如果没有合适的中间人,甚至有钱也轻易花不进去。方荼做婚庆会接触各种场地,但从没进过俱乐部:那里有自己的服务部门去承办婚礼和各种聚会,满足会员的需求。这样一个封闭的圈层,哪怕方荼买卖单价几百万刀的房子、已经身在不可思议的豪宅街区了,但他交际的顶端还是跟他自己同步成长的年轻人,这样的老钱群体与他无关。

窗外的天很蓝,草地养护得极好,是和周星原驾驶宝马的感受匹配的失真。

王太太的两个儿子,“相亲”活动的主角从外边回来了,带着年纪相仿的几个朋友。Alena示意周星原过去打招呼,介绍他给人:“周星原,我朋友,他是宝清的同学。”

周星原对全是陌生人、又都是车轱辘逢迎话的社交场合开始感到一丝畏惧和厌烦。但他不能表现出来。好在还没假笑多久,对面一个华人男生跟他打招呼,讲台湾口音的国语。“嗨,我叫Lucas。”

明知是遍地的大俗名,但就是吸引到他了。“我叫周星原。没有英文名。”

“刚来?”

“是。”

“会打吗,要不要跟我下去玩?”

“不会,难学吗?”

Lucas笑了,“没关系,我也打得很烂。不用打完九洞,我们随便转转好了。”

对方跟一圈人打过招呼,周星原便跟他走了,为逃离更复杂的社交场合暗自松一口气。

Lucas很有刻板印象里台湾男生的样子。七月末的日光下,他穿圆领短袖白T,还系一条窄窄的棉纱围巾装饰。周星原对这种着装风格不陌生,他去年夏校认识的Will就是这样,只有两百度近视,还要戴框镜装饰;后来发现他还不止一副眼镜,黑框透明框粉红框的都有。精致是他们的生活态度。

“完全不会吗?”

“第一次来。”

Lucas眯起眼睛笑。“你要我教你,还是我叫个人教你?这里的球童都很会打。”

周星原看了眼跟在他们后面的工作人员,对方没有主动上前。他转向新朋友:“你教我吧。”

Lucas伸手,包就被送到他身侧。“推杆,切杆。现在用不到切杆。”他抽出一根来,“试试。拿这里。”

周星原照着示范,握杆,站立,试探着挥出弧线,球杆的分量感明显。Lucas示范完,回头看他:“不要这样前倾。”他伸出手,“介意我碰你吗?”

“不介意。”

对方调整他的肩膀,放下小臂,用慢速引导他挥杆:“这个方向,这样,用离心力甩下去。试试看。很棒。你平时玩什么运动?”他捏了捏他的小臂。

“长跑和游泳。”周星原知道长跑是一种“穷人的运动”,但他本就是这里的过客,不用在意对方怎么想。核心肌肉和身体协调性练好了,学什么都不会太难。

原地练了几把挥杆,Lucas就示意球童拿球过来。“我们出去走走?”

征询意见也只是做样子,周星原无所谓地请便。白色小球划一道长长的弧线飞出,二人走进果岭。

“你跟宝清是同学?怎么会跟宝云一起来?”

“派对上认识的。”

Lucas回头看了他一眼。“你在加拿大上学,暑假过来旅游?”

“刚上完夏校。”

“喔。夏校。才十六岁?”

“十七岁。”他上学晚,又不曾跳级,也是周行耿耿于怀的事。

闲谈几句后,Lucas问他:“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周星原心下不解,你是名人吗?他知道北美华人社会里有一些本土小明星,只得尽量礼貌:“请问?”

Lucas自称是王家二儿子的大学同学。那就是S大建筑系前辈了,高中生刮目相看。“你学建筑?”

“是。”对方满意地笑了。

“我也打算申建筑系。能请教你当初怎么准备作品集的吗?”

Lucas笑出了声,令周星原不解。他对这个人还算有好感,但对方待他并不真诚。

才打了三杆,Lucas说:“无聊。走了。”

他们走回坡脊的道路上,有球童开着电瓶车等在那里。

Alena怕累,和雷霆压根没出来,陪寿星和另两位太太在娱乐室聊天。他回去的时候,其他同辈人都出去玩了,阿姨们正被雷霆逗得哈哈笑。

“周星原!”Alena勾勾手叫他过去。

太太们欣赏地打量他,“这个也是一表人才嘛。宝云,你认识这么多男孩子,自己不谈一个?”

雷霆亲昵地靠坐在Alena的椅子扶手上。周星原在旁挨着他们的脚凳坐下,立刻有年轻的侍者前来给他上饮料。他起身道谢。

“我们学生哪有时间啊。”Alena在女性长辈面前很是娇嗔。“我才从维也纳飞回来,今晚还要回波士顿。周星原也刚在Y大上完夏校,这几天忙着在纽约爱乐学习呢,是不是?我们八月回加拿大,还有社区服务、有演出排练,一堆事要忙,今年做不好明年就没大学上啦。”

王太太欣赏地拍拍少女的手背。“明年回来曼哈顿,经常来看姨姨,啊?”Alena比周星原高一届,开学十二年级,顺利的话明年就来纽约上音乐学院了。

其他人问周星原:“小周学什么乐器?哦也是大提琴。平时还有什么爱好?”

周星原简洁而小心地应对着。雷霆召来侍者,叫了一份点心,跟他说悄悄话:“我刚才都吃过了,这个最好吃。”

周星原回他以真诚一笑。

午餐是自助,味道相当不错。开宴之前王先生和其他几个世伯世叔才到,Alena见过礼,借口搭飞机太累、欧洲时差还没倒过来,饭后就带着两个跟班告辞了。

Lucas叫住周星原:“不再玩一会儿?晚上我送你回去。”

Alena看他奇怪,挽过男伴:“这是我的司机,你扣了他,谁送我?”

周星原婉拒了。虽然方荼说过什么靠他阶级跃迁之类的话,但他对这种“上等人”的社交应付不来。本以为能有机会和名校在校生聊聊建筑学习,但这人显然不愿意跟他聊,不知道还留他想做什么。门口已经有人把他们那辆宝马开过来。雷霆拉开后排门请Alena上车,周星原坐进驾驶座。

车一开出去,雷霆先开口:“这人好奇怪啊。他看我和周星原的眼神都怪怪的。他还用香水,我闻到了。他不会是gay吧?”

Alena望向周星原。周星原从后视镜里摇头,“不清楚。”他讲了在果岭上的那些对话。

后排二人面面相觑。雷霆说:“我有一个猜想……她们今天说的那个奖学金的事,还有那个,啊?”

Alena的表情一时变得很难看。她问雷霆:“我要不要打电话回去骂他?”

雷霆摇了摇头,“不要。我们又没证据。”

从后视镜中看他们的周星原不明白:“是怎么了?”

雷霆跟他说,王家其他自居“门当户对”的客人可能把他们当做“捞男”了。周星原没听懂。雷霆进一步解释:“那些服务生、球童你看到了?他们提供高质量的服务,但是只拿法定最低工资。”

来这里打工的人,都怀有一种期待,因为他们都知道这里发生过的传说故事:只要服务得好,就有可能从会员们那里拿到天价小费、只为一个人设立的奖学金、大公司实习机会,甚至有飞上枝头成了续弦,再来就摇身一变、成了被服务的会员。而会员们不论实际如何作想,普遍也享受这种“慈善”的施舍。

雷霆说:“这也是一种美国梦?”

周星原却松弛地笑出了声。是啊,圆上了。物化自己物化他人,这就是繁华都市给他的感受之一。他安慰气愤的朋友:“没事啊,Alena,我们吃进肚子里的午饭不是假的。也没吃亏,是不是?”

“你不生气吗?怪我这次没处理好……”明知道那是一个多虚伪的世界,还为了自己无聊的面子让朋友被人轻视,Alena懊恼不已。

周星原的心态平和。Alena说要带他去“炫耀”,炫耀的是什么?Alena可能没想明白,但他自己打一开始就清楚:他就是作为一个被物化者的身份去的。

“我是无所谓,但是你如果想告诉Aiko,别让她告诉方荼。”哥哥要是知道,他可不好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