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8 暗恋的终点
——我可能会带一个人回来。
周星原洗完澡出来,雷霆马上从床上弹起,郑重地问:“周星原,你跟Alena真的只是朋友吧?”
三个人一起玩了一天,有目共睹的纯洁友谊,怎么还有此一问。周星原没必要对他出柜:“真的。你喜欢她就去追。”
雷霆用枕头把自己闷倒在床。“这么明显吗?”
“你跟了她一天,在机场她去洗手间你都要守在门口等。”下一句他没说出来,你跟旁边那些提着女包等候的家属一样。今晚Alena带他们去吃了一家她喜欢的小馆子,之后就登机前往波士顿。周星原在机场还了车,俩人坐轨道交通回曼岛。雷霆一反常态,回来的一路上都魂不守舍,不复平常的活跃。
“这么明显啊。”
“明显。”
“她会不会看出来了?”
“你不想让她看出来?”那周星原倒是很有暗恋的经验。
“我想从朋友做起。”
但周星原一针见血:“你顶多只能从网友做起。她很忙,没那么多时间跟人网聊。还有,经纪人不让我们搞网恋的。”Alena优秀得有目共睹,去年一面之下也让周星原的夏校同学想入非非,迄今钱越偶尔还打听两句呢。雷霆都还没见过她拉琴,那才是绝杀。但在这样几乎没有条件去相处、去培养感情的客观限制下,单恋只能来得快熄得也快。
雷霆的脑子灵光:“你是说,我如果想追她,现在就去波士顿。”
周星原愣了一刻。他很快笑出来:“你可以试试。我相信你不会把追求表现成骚扰的。”
“你支持我是吗!”雷霆激动起来,“我这就打给家里让他们帮我改签。我要去波士顿。去参观名校不过分吧?是不是挺合理的?”
“嗯,合理。你去吧,赶紧,再晚改不了了。”周星原也要出去打电话了。他没开雷霆的玩笑:才几天,怎么谈恋爱又变得有意思了?自然是身在其中就懂了。
电话那头,方荼听了他的话,轻易断言:“Alena不会跟他在一起的。”
“你不认识雷霆。”周星原相信不是自己作为朋友的滤镜,“他人不错,跟Alena也聊得来。”
但方荼笑道:“做朋友当然可以。你记不记得我早就跟你说过,Alena喜欢你?”
周星原无奈了,“方荼,你怎么还没放弃啊?都说了是你的错觉。”
“不是我放不放弃,我看她现在是放弃了。估计因为你一直不开窍吧。你就想想,你能接受另一个人,和自己喜欢过的人长得很像?在一起的话有没有一种……既不尊重对方,也怀疑自己动机不纯的感觉?正常人都不会玩莞莞类卿的。”
这又是什么网络词汇?抛开方荼坚称Alena曾经喜欢他这件事,单看方荼这一番道理还是可听的。雷霆和他长得太像了,如果Alena要跟他发展出恋人的亲密,也许雷霆的内在得强到令对方忽略他的外表才行。
十七世纪初,荷兰殖民者为他们在新大陆建立的城市命名作新阿姆斯特丹。到了中叶,英国人来了,新阿姆斯特丹就成了新约克(New York)。英国人对这个名字情有独钟,十八世纪末他们又将一个新城市再次命名为约克;几经易名后,那里成了他们如今居住的宁古塔。这也是市里至今保有北约克、东约克等地名的原因。
从曼岛最南端的码头South Ferry登船启航,驶向对面的另一个半岛Staten Island。周星原和雷霆站在游船甲板上,看着视野中越来越宏伟的自由女神像,和拉开距离后渐渐露出完整轮廓的曼哈顿下城楼丛。
“这就是美国!”看着这标志性的视角,迎着风,雷霆搭住他的肩。“你是一点也不激动啊,周星原。”
混凝土森林太高太密,摩天大厦一根根见缝插针地插满了小小的曼哈顿。人在其间太渺小,这份繁华因此令他疏远。周星原发现自己身在纽约时,格外容易联想起另一个约克。宁古塔水边天际线的画面,前景总是伴随着弧形湖岸边、或湖心岛上的盎然绿树。建筑总是相似,能让人与城市建立归属感的,是和其他灵魂的关联。
手机上是方荼对照片的回复:【自由女神盖在港口,不就是西方妈祖?那你帮我拜一拜吧,有酒洒点酒,没整鸡就敬一块炸鸡。】
雷霆瞟一眼身边总捉摸不透的旅伴:看什么景点都面无表情,只有对着手机最开心。好吧,手机终归比现实有意思。
雷霆打包行李独自飞波士顿,这回也不说什么第一次自己出国旅游人生地不熟的话了。所谓男人结了婚会成熟,在周星原看来,只要有目标,任何人都会加速成长。
他本打算搬去布鲁克林,找个便宜点的地方。但闲谈间提了一嘴后,程老师直接喊他去家里住。“就我跟我儿子两个人,没什么不方便的,就是地方小,要委屈你挤一挤。黄老师都跟我说了,你一个学生,家庭条件也不是多好。纽约消费高,省一点是一点。”
白捡一个能给他答疑的音乐老师,雷霆一走,周星原就搬进了程老师家。借住不能白住,和住进方荼家时一样,第二天周星原就里里外外做了卫生,还擦了冰箱,现在他可太熟练了。
程老师下班去夏令营接儿子回到家,看着打扫后新得陌生的家都慌了:“我们家原来那么乱的吗?哎呀,丢人丢大发了。辛苦了辛苦了!”
周星原去纪伊国屋,顺路在Whole Foods买菜,比加拿大还便宜些,品类也多。程家父子两个难得吃上了不油不辣不勾芡的中餐家常菜,程立雪小朋友说:“好像去叔叔阿姨家过年。”
卧室里一左一右两张单人床,程老师原本想让周星原和儿子挤着睡,但周星原已经比程老师都高了。在小小的一居室公寓里,他左看右看,还是在沙发前头用凉席打了个地铺。程全过意不去,他因为打扰人家也过意不去,二人恨不得互相鞠八百个躬。
小公寓离中央公园不远,过街就是自然历史博物馆。周星原早起去公园晨跑,再回来接程立雪去博物馆上夏令营。他买了博物馆联盟通用的会员,送到孩子就自己去逛。白天逛景点,或是去图书馆,中午最热时候在家里吹着风扇练琴;下午去买菜、接了孩子回家做饭,有时做好了带着他去送饭、看乐团排练。到后来程立雪没有夏令营的日子,他就带着他一起去玩,一起看书,练琴:九岁的男孩已经很坐得住了。
有了这样一份临时的家庭生活,游学的充实之余,周星原才觉得大城市的孤寂少了,心静了。
直到方荼在电话里说:“周星原,今年冬至,我可能会带一个人回来吃饭。”
冬至的晚饭,是方荼的“家宴”;带人回来是什么意思,他们都知道。周星原只觉得心跳加速,而双手冰冷。他脱口而出:“你说过……”
你说过这个家里只有我和你。但这个“家”,是方荼的“家”;方荼要是想此一时彼一时,周星原又能如何?你如何回转一颗等闲变故的心?
方荼在那头,笑得轻松而残忍:“吓到你了?我开玩笑的。”
周星原坐在中央公园的长椅上,夜跑的人从他面前经过。他心中纷乱。
刚学开车的时候,方荼跟他说,左转的要点就是一个字,等。
他像一辆从小路里开出来的左转车,在没有交通灯的路口,徒劳地等待川流不息的车河能够停下来,给他一个机会。方荼始终给他一种假象,令他默认恋爱结婚是与其无关的。
但,方荼是什么不可能恋爱结婚的人吗?倒不如说,方荼迄今单身,只是他没看上特定的哪个人罢了。光他的床伴,周星原在第一年里就见过三个了。这样频繁的来来往往之中,但凡有任何一个人令方荼多看了一眼、真有了成家的意思,周星原能说什么?“我反对”吗?又以什么资格去反对?
他曾以为自己会支持他的任何选择,但时至今日他有所求了。周星原才是那个此一时彼一时的人。心中一万个念头转过去,全都汇进同一个结果:不能再徒劳等待了,等待不会导向任何他想看到的结果。
他轻声问:“确实有那个人,是吗?”
方荼没有回答。
周星原压抑着呼吸,用对他的了解亲口割伤自己:“有那个人,但是你还没想好要不要带他回来。”
这次,方荼才“嗯”了一声。
周星原深深吸气,看着曼哈顿的夜空。绛紫色的阴云低沉叆叇,侵蚀楼群。夜风搓弄树叶,在他头顶作响。
而方荼躺在床上,枕着他舒服的大枕头,舒展地伸了伸腿。忽听见对面问:“方荼,你爱他吗?”
“不爱吧。”方荼答得坦然,不假思索。爱吗?喜欢当然是喜欢的,但再多,便难以寸进了。爱应当包含真正的信赖,信赖没那么容易。
方荼哪里知道,他的这个回答令周星原更加无助:“那为什么呢?”
复杂的大人怪道:“哪来那么多为什么。好了,就是跟你说一声,不用想太多。”
“哥哥!我想回去了。”
“回来干嘛,就为了这个?”方荼笑他,“不用,你这几天不是玩得蛮好。机会难得,待够了再回来。你的家又不会跑。”
两周前,宁古塔夏季时见的暴雨过后,方荼敲开了那扇一度频繁出入的门。
“对不起。”他说。
Vincent撑着门站在里面,挂着两个黑眼圈,用审视的目光看方荼。“这句话你当时说过了。”
“我很抱歉,当时没有控制住情绪。”
Vincent一言不发地让开,方荼错身进去了。他带了花和巧克力,轻车熟路地找出玻璃瓶来插花。
主人在他身后抱着臂:“你的答复呢?”
方荼装傻:“啊。”
他这个油盐不进的样子,倒是让Vincent想起他催自己决策投资房的时候,现在位置逆转过来了。只能也像他一样,耐心再问一遍:“方荼,驱逐房客需要提前九十天通知,我也给你三个月来考虑,你要不要跟我确定长期关系。”
方荼把花在餐桌上摆好了,调整角度,满意了才坐下来——靠坐在餐桌上。“Vincent,上次我离开得很不礼貌,我是为这件事来道歉的,希望你接受。至于你关于长期关系的提议,虽然感谢你的认可,但我不觉得自己可以胜任。我想你也未必有精力去跟我就生活里的每一个细节去磨合。我也许可以做一个过得去的情人,但不可能做任何一个人理想的家人。说实在的,我的家必须是我的统治区,我要控制要求每一件事,我不会容忍任何一个有自己想法、不愿意听我摆布的同居人。没办法,遗传的。你也许不会相信,但这就是我的事实。顺便,你说过开放关系也可以商量,所以我特地去睡了个新人。H院大三学爵士钢琴的,身材一般,但手活很好。这样你能接受吗?”
对面的人呼吸加重,眼眶湿红。“你不必这样侮辱我。”
“不是侮辱你。”方荼一贯地笑着,居然将这些话说得仿佛坦然真诚。“Vincent,我很喜欢你,第一眼就想睡你。但是如果你要跟我在一起,就要接受我下了床以后的部分。如果你接受不了——我希望结束得不要让你太难受,我们可以有一个,嗯,尽可能让你愉快的分手旅行。”
但对方背过身去:“你走吧。”
方荼走过去,不顾Vincent的抗拒,紧紧抱了抱他。“那我走了。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