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9 晚安,图图
——七个前任与六个天窗
小飞机在湖心岛上空盘旋备降,湖与downtown风光尽在眼底。以这座城市为背景的创作中,有个一度成为城市名片的经典系列:Scott Pilgrim。漫改游戏里复古像素风的世界地图,画的就是宁古塔downtown;剧情是Scott为了约会梦中情人Ramona,要在这里一一击败对方的七个前任。
此时周星原蓦然想起,他独自在家、看不进书而拿起漫画的那个夜晚,方荼闯进来、笑嘻嘻地探近他胸前,问他奶盐玫瑰的气味好不好闻。像某种预兆,他早该知道,他早该知道。
他只离开了六周而已,但方荼的样子又变了。方荼理了个寸头,不是以往用定型产品能打理的长度了。或许因为发型带来的视觉效果改变,面孔仿佛也瘦了一分,只有那副睡眠不足、整个人垮塌塌懒洋洋的表情亲切如旧。
方荼笑嘻嘻地跟程立雪打招呼:“你好呀。”
程立雪像个小大人似的:“你好。”还主动伸手跟方荼握了握。
程全要去上海出差,周星原帮他把程立雪带过来给妈妈,孩子得在宁古塔上半年学。周星原比人家父母还操心,特地去问Alena两地教学的差别。跨国转过学的朋友简单回复他:分人。周星原看着那两个字,也觉出自己是关心则乱了。
方荼为了接程立雪,是开讴歌来的,他有个给服务新移民客户时准备的儿童安全座椅。但八岁男孩的身高已经不能被座椅自带的安全带扣上了,程立雪作为城市里乘公交长大的小孩,自己也不清楚怎么办。两个大人立在停车场研究一番,发现应该直接换用车上的安全带。方荼心里嘀咕:养真小孩也蛮多事的。
因为周星原承诺有人接机、很快就把孩子送到,黄筠便在自己公寓的大堂等他们。他们把程立雪及其行李交接过去,双方家长友善会面彼此感谢,互道了再联系回头见。
周星原拉开左侧车门上车。这辆平时就是他开的车,他愿意开,方荼自然去坐副驾。不用说话,俩人就是有这样的默契。但刚关上门还没系上安全带,周星原突然靠过来,依赖地把面孔埋在他肩头:“哥哥。”
比八岁孩子见到母亲都要眷恋。方荼受用地笑了,反手拍拍大孩子的后背。虽然周星原已经是大人的身量了,但对他来说,还是那个完美的孩子。不会有比周星原更完美的孩子了,虽然他拥有他的时间只剩最后两年。
车道铺了新的沥青路面,在陆续升级地砖的邻居们之间坚守住了一股特色的穷气。但隔绝周围、仅比较过去的小平房来说,这改变已经让前院焕然一新。草地推到最短后,杂草不像过去那样明显;路修得平整,视觉上也不那么破败了。这是有人打理的精神气。
方荼没有规划预算、也没必要往这个房里花钱,自住在这儿本就是权宜之计。这块土地的价值太大,而小平房的建筑价值在地面前不值一提;但凡一天没重建,修缮得再好也一概是扔钱入水。
但周星原这次一走进家门,马上发现整个家都不同了。他抬头一看:“你……”
“我做了天窗。不止这里,我做了六个。”方荼自己对现在的效果也很满意,硬是憋着没在电话里说,留到周星原回来自己看。
周星原曾经跟他实地或网络看过的房也不少,还没见过做了这么多天窗的房子。方荼在连通的起居室和家庭房做了对称的两个大天窗,厨房的岛台上方一个,两个洗手间的洗手台上方也各有一个横条形的——像天然的镜前灯。最后,连往车库的玄关顶上都有一个,整条过道都亮起来了。
他也看过、揣摩过不少用采光提升空间感的公共建筑了,但在已经习惯的、以为定型了的、自己的家里做出这样大的变化,对周星原的冲击不亚于上次装修后的揭幕。平房毕竟是平房,不做不知道,墙面上的窗户再大,竟都不比一个天窗能带来的明亮。还一口气做了这么多……周星原把行李留在卧室,走进主卫,镜中人沐浴头顶洒落的柔和的自然光。方荼明明什么都没学过,只靠看来的经验和一些直觉,却总有让周星原惊叹的设计。
方荼进了公卫把上衣一脱,关了门,开水冲凉。周星原在家中转了转,马上发现了同样明显另一个改变。他跑到方荼门外:“方荼!你换窗户了?”
“换了,反正天窗都做了,窗户也换了隔温的。”
“是不是很贵?”
“是啊,贵死了,现在一毛钱都没有了。”
方荼说了那么多次没钱了没钱了,又一回回都能再变出钱来;不管他哪来的钱,有钱就好。
像是感应到了他的想法,伴着沙沙水声里传来方荼拉长的声音:“没事,等过几年你大学毕业的时候,我会跟你说——”他清清嗓,拉长调子装模作样:“是时候告诉你这件事了,宝宝,其实你是个富二代,我们一直在装穷。”
周星原在门外笑出声。
他像一个离乡日久的游子,在家里到处看。周星原想,或许是自己见识浅薄,或许是方荼确实有些天赋才能吧。只是上帝给他开了天窗也要关几扇门,方荼养花始终不行。周星原不在的这段时间,除了顽强的龟背竹还活得好,香柑叶子少了一半,波士顿蕨一满盆只剩几根了,苟延残喘着;盆土是湿润的,四周没有枯落的叶子,估计是昨天甚至今天早上叫了钟点工阿姨,才有人浇的。有这样粗心大意的主人,能在方荼家里活下来的,除了耐涝又耐旱的龟背竹,只有同样骆驼心性的周星原了。
粗枝大叶之余,他又有他细致之处。周星原在照片墙上发现,两个小相框里嵌的画变了,方荼去打印了他在纽约冲扫、发给他看的照片,Y大美术馆的螺旋楼梯,和雕塑展厅的石壁与高窗。周星原心念一动:同一卷中夹着的自己的肖像,方荼看了吗?他的目光是否也停留过呢?是不是……又成了他新的手机壁纸?
方荼套上衣服,他喜欢穿质地厚实的棉,好在宁古塔纬度高,夏天再热也热不到哪去,二十来度顶多了。清清爽爽出来一看,周星原在厨房里切黄瓜丝:“面我煮上了。”
回来的路上,方荼说了想吃凉面。他惬意地踱到厨房,倒了杯水慢慢喝:周星原一回家,他又可以滋润地躺平了。不是说一个人在家时他就不躺,只是躺得枯槁罢了。
方荼站在旁边明目张胆地偷吃黄瓜丝,周星原从沥水篮里拎了根整的出来,一切四条推到他面前。
“不要。”
周星原不做声,打开吊柜,挑了个长型的瓷碟出来。黄瓜条整齐切段斜着码作堆,再来两个小番茄二切四在另一头摆成十字花,削一条薄薄的黄瓜皮卷作花心。摆好盘看方荼,对方才粲然一笑,端走了。
后院里满目浓绿,早已不是半年前一片白茫茫什么都看不出的景象。俩人捧着各自盆大的面碗,一左一右站在窗前,滋溜滋溜。方荼筷子尖指指点点:“挖了,全都挖掉。”
“可以试试,可能不好挖。”
“搞个电锯来砍树,都砍了,那棵太丑,砍掉。还有那棵,都死了吧?留着影响风水。”
“死的可以砍,活的我们没有permit,直径十厘米以上的现在都砍不了。”花钱申请后还要在前门公示邻里,公示期内邻居都没有异议,才能砍树。
“没有就去搞。反正那棵树我不要,所有招松鼠的都不要,松鼠太烦了。”
周星原对松鼠无可无不可。但是方荼对松鼠自称恨之入骨:他埋下去的铃兰、鸢尾和其他根茎,都被神出鬼没的松鼠挖得乱七八糟,十不存一。春天方荼在Costco买了应季的渐变色绣球花,还没找到合适的地方种下去,摆在后院就让松鼠刨掉了半盆土,漂漂亮亮的花也折断了两大枝,罹难在地。他们去年在苹果农场见过绚丽繁盛的大丽花花田,听说零打理,方荼于是也买了好几组根茎,期待地埋下去。结果松鼠刨、野兔啃,现在只还有几枝在窗下勉强开着花。
开春之后的方荼就像松鼠幼儿园对面住的神秘古怪的阴郁老头,看见小松鼠在院子快乐出没,就猛地打开纱门大叫大嚷、往外丢松果恐吓它们。
“方荼,就算你把我们的树砍光了,邻居家还有那么多;除了邻居家,还有那么大的公园。没用的,松鼠不会灭绝的。”周星原腹诽:方荼自己对植物的杀伤力,也不输松鼠。他只是舍得花钱,死了再买罢了。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要是方荼不买花,松鼠也伤害不了他。
几乎是同时吃完了两盆面,方荼接过周星原手里的碗筷摞在一起,送回厨房水槽。
周星原跟过来看他洗碗。“露台要修吗?”家庭房通往后院的门外有个小露台,木制品日晒雨淋,本就是需要隔年补漆维护的,他们入住时已经完全塌掉了。开春时他们就讨论过,觉得可以拖一拖。
方荼往冲过的碗里倒兑了水的洗洁精。“没钱了,刚给老胡结了一笔尾款,还有staging租家具的花销,flipping的房子卖掉之前我们都得吃凉面了。”
“好。泡饭也可以。”
方荼就笑起来,笑意一直留在他眼睛里。
“也没有那么穷。你既然提前回来了,后天我们出去玩,酒店已经订了。”
这事周星原不知道。“去哪里?你没跟我说。”
“嗨呀,你去就是了。”
周星原前天才决定回来,方荼也还有房子在忙。夏天是房地产交易的旺季,也是度假的旺季,住处不好订,他不会是临时起意的。“你本来想跟谁去?”
方荼没想到他会问,周星原从不过问的。“反正现在分了呗。”
周星原紧追:“用玫瑰味洗发水的那个人。”
“嗯。”
“眼科医生,T大博士。”
方荼诧异,确实是自己说过的,没想到周星原还记得。也对,他去年都能自己发现Mikha是建筑系学生。
周星原想的却是,“你都考虑过带人回来了,这个处得还没有Jeffy久。”方荼和他那些花花草草究竟是怎么一个相处模式,周星原理解不了。
碗洗好了,锅也刷完了,都扣在水槽边的晾架上。周星原没有勇气看他,只自顾自地说:“以后有合适的人,也不用等冬至,该带就带回来,我给你把关。不爱没关系,能相处就行,要是你们吵架了,我还能给你说和。不然等不到年底又分了。”
方荼大笑起来,突然在水龙头下接了一把水,溅到他脸上。“你累不累?管好你自己。”周星原什么时候连这些也管了,明明以前回避得很,像看到电视里接吻镜头就自动捂眼睛的乖小孩。
但周星原用茶巾擦掉脸上的水,神情依旧淡定:“所以呢?现在进行时又是什么人?”
“学爵士钢琴的,手很好看。”方荼笑嘻嘻,嘴欠道:“能有你一半好看,不错吧。”
居然还被比较,周星原心里怄得很。他要面对的,何止七个前任,是现在未来方荼所到之处像回转寿司般送到面前的每一盘小菜,不论好吃与否总之流水不停,方荼胃口又好,跟前从不怕空。
“那你怎么不约他去玩?”
“啊?也可以喔。”方荼歪头看他,故意地:“你不想去啊?哦我知道了,过两天Alena要回来了是不是……”
周星原就不该跟他胡缠,只会把自己气死。“我去!家里都这么穷了,钱不能给别人花。”
他往房间走,方荼还嬉皮笑脸跟在后面:“真的去啊?啊?”
周星原在门口猛地回头,眼眶有点泛红。
方荼心说,哎呀,逗过头了。他也没多想,揉了揉周星原的后脑勺:“不气了,乖。只带你去玩。”手心的头发还是那样软,像毛绒小狗。
周星原收拾行李归位,把毛绒小狗在床头安置好。他洗澡出来,发现方荼在门口举着一听凝结水珠的梨子Cider,站在那儿看他的小狗。
周星原去年暑假刚回来的头两天,方荼就有事没事老要来看看他。怎么他一会儿不在,连小狗都要看了。
方荼对着枕头上的小狗点评:“周星原,你是不是小时候没有玩具娃娃。”
那当然没有,别提他是个男孩,以周行的作风,家里的玩具只会有积木、拼图和书;上小学后才有了一副扑克,唯一的玩法是抽牌算24点。四张牌摆出来,他还没开动脑筋,周行扫了眼说哦这组无解,重新抽。
周星原的小狗此时在枕头上躺着,一块麻纱餐巾盖在身上,两只前爪还在餐巾外放好。他走过来,动作轻柔地捻了捻小狗身后的“被子”。方荼看得目瞪口呆。他自己也没有过玩具娃娃,但想也知道没有男生玩过家家这么精细的吧……
“你不会还给它起名字了吧?”
“叫荼荼。”
方荼表情不善。“改了。”
“就叫这个,我觉得很好。”周星原擦完头发,把毛巾挂回去,慢条斯理。“不好听吗?又可爱又上口。”
“避尊者讳懂不懂?你不能给狗起我的名字。”
狗是周星原的狗,他爱叫什么就是什么。“又不是你的字,是图案的图。”
方荼无语。就算周星原不知道,这不还是他的名字?
周星原说:“你也可以再买一只,叫星星叫原原随便你。”说完当着他的面,挑衅地吻一下小狗的前额:“晚安,图图。”
方荼乐了,跨步过来不由分说地把周星原按住,吻下他的额头:“星星晚安,早点睡。”
得逞地看到周星原的表情快要炸掉,他大笑一声,举起饮料罐投降逃跑:“不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