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本万利》
第二卷·粉云

2-50 深渊

——当你凝视深渊,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当时度假提议被Vincent拒绝,方荼回家就给酒店打电话退订。但对方说不能我们免费取消,要收三成手续费。这也不是笔小钱了,方荼想想,周星原小可怜估计没住过度假村呢,每次旅行都是只有床和破电视的廉价小旅馆,跟着自己不是民宿就是帐篷。算了,要不带孩子去享受一趟吧,虽然只是Resort里相对平价的——方荼自己也没住过,他有点跃跃欲试了。

他给周星原转述当时怎么和酒店瞎扯:“我跟他们说,房费不能全退就不退了,但你们又不是一价全包,订的餐厅和附加服务总能退吧?我原本要和未婚夫去度假,现在分手了只能带弟弟去,你给我搞玫瑰红酒烛光晚餐,不尴尬吗?不增加我的痛苦吗?人性呢?”

作为他明目张胆公然宣称的备胎旅伴,周星原“哦”了一声,干巴巴地:“所以呢,跟别人烛光晚餐,给我连顿饭都不留。”

方荼赶紧安抚:“也不是啊,咱们俩嘛就不用搞那些虚的,吃肯定得吃,花哨的就免了。比如说花么我们自己去批发便宜得多,红酒去附近酒庄免费试喝不就有了?再说你年龄不够,也不能喝酒。”

周星原既然决定入局,就要查清楚前辈都是怎么出局的。“方荼,你说要带人回家、还订了这么贵的酒店,本来是打算求婚?”

“不是啊,酒店本来是临终关怀。以前Jeffy跟我讲,泰国有一个传说,在水边分手是一种祝福。你记得之前那个Nathan?我也是去湖边说的,仪式感嘛,湖边风景还蛮好。Vincent我比较喜欢喽,告别可以给他搞豪华一点。”

方荼的口吻中,对分手和分手对象满不在乎。他的眼睛隐在墨镜片之后,但周星原知道,那双眼里和他的口吻同样平静无澜。他抽身时如何冷酷无情,曾经惦记到一度频频提起、甚至考虑过成家的对象也能迅速翻篇。周星原想起Nathan被方荼摔倒时脸上的震惊和绝望,突然令他畏缩了:如果开始就一定会走向结束,他曾经旁观的过去就是自己的未来。

一再予人痛苦的始作俑者还在轻描淡写:“不过你猜对了,确实有求婚,他求的。我回绝了。”

“你刚才说喜欢他。”

“喜欢归喜欢,他太认真了。”方荼也可惜。如果他上门道歉的那天Vincent愿意当结婚的提议没有发生过,他们未必不能装聋作哑再多走一小段——直到度假酒店的好聚好散完美谢幕。“不过感谢他,我也想清楚了,我是不会结婚的。长痛不如短痛,早点断了对他比较好。”

如果对方荼认真是被他拒绝的理由,周星原已濒临万丈深渊。

他如鲠在喉,目光始终投向窗外。401沿着湖走,高速的南侧正途经大片葱郁的林地,一个省公园。绿意之上是潮湿的深色的天。今天从醒来,就是黑云欲雨的天色,空气是雨前的闷热。车里的冷气呼呼地吹在他脸上,皮肤一寸寸被冷风刮着,干得发紧。

“方荼,被求婚对你来说是不是……不算惊喜?”

婚庆从业者方荼,陪新娘和家属们聊天,听过许多爱情故事了。他来劲了:“你也这么大的人了,爸爸得好好给你讲讲,免得以后我们得罪亲家。求婚不是你一个人想好了,通知对方来跟你结婚,没人喜欢这种突然袭击。你自己规划得再多再全再长远,都叫做自以为是、自我感动。懂吧。告白也是一样的……诶这不用我说啊,Alena那个妹妹,是吧,你有经验的。”

周星原苦笑,“是。”

“总之你得确定女孩子和你是同样的想法,才能去戳窗户纸。”

“不是女生。”

“什么?”

周星原终于转过脸,正色看他:“哥哥,我都出柜一年多了,你忘了。”说完就闭紧了嘴,看回窗外平复心跳。终于,有细小的雨打在玻璃上。

一秒钟的寂静后,是方荼的困惑:“啊?真的啊?”

不知怎么地,也许是方荼呆呆的反应,也许是终于说出口后的放松,周星原蓦地笑出了声。“你不问我怎么发现自己弯的吗?”

“这有什么好问的,弯就是对所有好看的同性都能硬。”方荼口无遮拦,他多有经验。

周星原抿嘴失笑。如果他胆子够大,这时就该问方荼自己够不够好看;可惜他只敢想想。

野马下了高速匝道,骤然加剧的雨打在车上,已经盖过了车里的声音。方荼伸手把音乐关了。他认真想了一分钟这件事可能蕴含的更多意义,“周星原。如果可以喜欢女孩子,能回去还是回去吧。”

等待拐弯的车内,机械的哒哒声混合渐强的雨声,在人的沉默中作响。周星原怎么也没想到,这种话会是方荼对他说出来的。“为什么?”

“异性恋活得容易些。”

这话听在少年耳中,是没有实感的:“方荼,我们在加拿大。”

方荼的手腕搭在方向盘顶上,嘴角在墨镜底下挂。他叹了口气。“你觉得在讲究政治正确的国家,就能真正平权了吗?你以为世界上只有华人恐同吗?每个族裔、每个国家都有,关起门来说罢了。一个城市有多少人支持骄傲月游行?不支持的只会是十倍二十倍。他们不能当面说,但他们依旧会歧视你。”

周星原下意识反驳:“你的看法不能代表全社会,至少我在学校没有被不公平对待。”

“我给你转学的时候以为你那是逢场作戏,以后跟女孩约个会就不攻自破,不然我不会敢宣扬。”方荼简直要怀疑是不是自己过去给孩子开了什么坏头。“学校好歹是比较单纯的环境,以后等你要自食其力、要与人竞争了,每个面上声称尊重少数群体的人都可能因为歧视甚至只是争议而否定你、远离你。最恐怖的就是,你不知道‘他们’究竟有多少、在哪里;当你被拒绝的时候,你甚至不知道究竟是自己真的不够好还是被歧视。”

周星原没答话。方荼换了口气,不想自己太咄咄逼人。“我承认,有的行业里同志身份甚至有优势,Aiko就说她学校里没认识到几个直男,就算直男也得装gay。但那是LGBTQ可以抱团的个别环境。如果你有最宽的路可以走,别轻易去扛那面旗。你还年轻,你不知道真正走上这条路未来可能会失去什么,我也不知道。”

车已经停在酒店外的停车场,但此时暴雨如注,连对面门廊下客区的白色立柱都模糊。方荼调整了自己的态度,尽量平和地重新开口:“我跟你说这些,让你失望了?”

“不是,只是有点意外。”甚至震惊。周星原以为方荼那样自恋张扬、能直白对自己说出“我是同性恋”的人,对自己的性取向也会是骄傲的。方荼对作为性少数群体居然怀着这样消极、甚至谨慎过头的态度。周星原第一次有意去回想,除了徐安之和Aiko,他见过方荼对其他异性恋公开过吗?方荼还没到被催婚的年纪,恐怕是连……近似家人的珍姐他们都不知道。

方荼也不想说教,说教的结果不是让周星原不开心,就是让他们俩都不开心。但话既然已经说到这里了。

“我和Olivia假扮男女朋友是为什么,因为公司里猜测我的闲话也传了不止一两天了。”港人公司里,大陆人也不少。港男精致台男温柔,陆男的刻板印象却是以粗犷作为男性特质、以土为直以自我打理为gay。方荼的年龄和业绩摆在那里,谁看到他都扎眼。身高腿长每月理发定期洁牙,不爱穿中年同事那样一年四季廉价西装、灰仆仆的夹克或红黄蓝色杂牌冲锋衣,他的长裤从来合体挺拔,他居然还健身。

“当然,任何一个人稍微冒头了都可能被传几句难听的,不承认不否认就可以,免得越描越黑。但如果我真在业内出柜?那我就不要混了,所有私下里对同性恋有顾虑的客人都会被劝走,谣言的夸张程度会乘以十。你看街上多少广告信息都印着经纪的照片,名片,传单,公交车,垃圾桶。”方荼嗤笑。“我印过吗?我不印是我外型有缺陷吗?我甚至不在华人区里约,我他妈怕被人认出来!你可以说是我草木皆兵,可以认为你将来去到的地方都是世界上最公平坦荡的地方,但是你要理解,坏的可能性始终存在,我不希望你受到任何伤害。”

他这样气势汹汹,又苦口婆心。但身边小狗般的湿润眼睛担忧地望过来:“哥哥,以前是不是有人对你不好?”

一瞬间,方荼就泄了劲。

他想警告他世界不会善待你,但周星原都听进去了什么?他曾经想过要保护孩子的正直,但伴随正直的天真是周星原对他的武器。

长久的沉默后,方荼只能无奈一哂:“算了,随便你吧。当我没说。你和Alena没戏了?”

“没戏。”

“行吧——那爸爸再给你物色个富二代男孩子,趁你现在年轻貌美还来得及。”

周星原简直分不清这是在说笑还是认真。虽然他现在已经体会到,方荼是在推他去往一种应当更丰富的世界,但这种说法始终令他尴尬。“方荼,我的前途就不能全靠自己吗?”

方荼耸肩,你有骨气你请便。

野马重新起步,开进下客区,头顶的雨立刻被屋檐遮去。

“要不要换房间?我订的只有一张床。”

“不用吧。你介意吗?”周星原没想到挑明性向马上带来这样的结果。方荼这就要跟他拉开距离了。

夏天的度假旺季,也不是想换就有空房能换的,这里更是本来就没几间房。比如汽车旅馆那样经济型住宿的标准房间是两张Queen Size双人床,通常提供King Size的床边也会至少配张沙发床。方荼为了分手旅行的仪式感,才订到这样只有一张床的套房。

整个酒店是最高处十二尺的单层建筑,放眼望去都是白墙、落地窗和山形的斜坡黑顶。通透大空间、整面玻璃墙的是大堂、餐厅和沙龙活动室,在宁古塔这样有极端天气的环境,做这样的设计是有点奢侈的。

服务生带他们沿着连廊一路走来,介绍了途经的一系列公共空间,最后止步在客房门口。过人高的木栅遮掩小屋入口,一间间错落有致。

房间内部方正空旷,比他们过去的公寓更像杂志样板间,除卫浴外没有固定隔断、只以屏风分割卧室和起居空间。浅灰色方形地毯铺在正中,中灰色长沙发上,状似随意地斜搭着另一种灰色的针织毯子,流苏洒在地上。

方荼往沙发上一靠,透过单面玻璃的落地窗,这儿可以看见泳池的全套设施;越过蓝色的泳池更远,是探入安大略湖的人工石堤,石堤尽头设有一圈加拿大户外标配的Muskoka椅,环着石制篝火炉。此时雨势转缓,天色正在渐渐明亮。

周星原把行李放在床边。床上摆着竹托盘,里面一束三朵鲜切向日葵、一瓶带酒店logo的红酒、同样烫着logo的白信封,信封上手写字给Mr. Fang。周星原拿起信封去给方先生,方荼也疑惑:“啊?你拆吧。”

里面是一张慰问卡,大意是我们很荣幸为您服务,希望陪伴您进入人生更美好的阶段,在此附上各种邀请体验券。

早餐和户外设施是含在客房基础费用里的,俩人把券摊开,券用在内设的酒庄、SPA、冥想课等等。方荼之前在电话里跟人家一顿胡搅蛮缠,也没有白费口水,蹭一桩算一桩了。得嘞,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这世道果然如此,他的心情也雨过天青了。

半下午阳光回归,人也陆续回到泳池边。总共只有十二间客房,泳池却有三大片,还有露天热水浴缸。周星原说要先练琴,方荼自己游了两个来回,就进热水缸趴在边壁上,浮着放空。他喝一口冰镇椰子水,远远看见周星原从室内出来。

他们的作息始终难以统一,也几乎从不一起去健身,方荼巴不得各管各,以免被抓到偷懒现场。看见周星原披着浴巾出来,他甚至下意识地往水里躲了躲。

周星原为了长跑,一直在控制饮食保持身材;但他还在发育,健康第一,尚且没有为减重刻意去做什么。锻炼很有意义,但基因的力量更大。两年过去,他的肩宽追上了腿长的增长,肌肉充实每一片需要的位置,不再是曾经方荼可以轻易背起来的身材了。跑者的身材精炼,在西方的审美里他并不壮硕;但作为一个东亚少年,周星原的胸臂臀腿都练得足够了,尤其是肩背线条完美,腰和腿在运动中充满直接的力量感。他的身材搭配那张年轻的脸也恰如其分,再多一分就要失衡。

方荼见过周星原的身体吗?仔细去想,一定是有的。但那是他的孩子,过去他从未用这样的目光去打量。当初跟Aiko言之凿凿,说但凡周星原是弯的,他还能不睡吗?

他能吗?观察思考的结果仍然是不能。睡周星原这件事听起来就邪恶而荒谬。也许谁都可以,除了我;不对,谁都不可以,方荼想。以周星原的品行心性,和他上床的必然是他慎重决定了要相伴一生的人。方荼不会玷污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