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2 盒子

周星原不理解，方荼这样的起床困难户，每次只要他们睡在同一张床上，却必然是方荼更早起。平安夜临时起意去住民宿那回是，上一年春节徐安之来借宿那回也是；连去露营睡充气床垫，方荼都比他先醒。明明在蒙特利尔住标间的时候，他晨跑回来方荼都没起。

他去洗漱，没看见方荼。周星原越想越不对劲，边刷牙边往外走，含糊地喊了一声，没有回应。嘴里的泡泡要溢出来，他才抹着下巴狼狈地回去盥洗台。

方荼人出去了，手机居然还留在沙发上。周星原从落地窗往外看，泳池边有两个老头在吸烟聊天，堤岸那头没有人。太早了，恐怕除了值班的员工，整个酒店也没几个人醒着。

这可是在湖边，容易出事故的地方。方荼又没带手机，他去了哪里去做什么？周星原像回到一年前、方荼凌晨突然跑去花市的那天，理智上知道他那么大一个人了不该有什么危险，但本能地就是慌张起来。带上两个人的手机，他跑到外边，沿着连廊边走边找。除了穿制服的酒店工作人员，到处都没看见他找的人。

“周星原！你干嘛呢。”

他一回头，方荼站在泳池边、跟那两个老头在抽烟。被装饰盆栽挡住了，刚才周星原居然没看见他。他走过去，把手机给他：“怎么一大早跑出来？你吓死我了。”

方荼奇怪，“啊？我出来抽烟啊。这有什么好紧张的。”他接过手机顺手解锁，壁纸是他自己的照片。哦，拿错了，这个是周星原的。他示意周星原换回来。

方荼本来在跟老头聊天，对方说年龄到了打理不动了，打算卖了房子换公寓呢。但周星原在边上等着，他想到人孩子是得过肺炎的，别吸二手烟了，还是暂且告辞潜在客户，摁熄了烟带周星原回去。

“你离我远一点，都是烟味。”方荼把他挥开。

周星原不嫌他这个。“怎么一大早的出来抽烟？”还好方荼这次记得穿了厚的。“最近大半年都没见过你抽烟了。”

方荼本来没过脑子准备胡扯一番，但及时悬崖勒马：“没，就是起床刚好看见他们在那抽，烟瘾犯了。”

方荼根本就没烟瘾。周星原心知肚明，不确定要不要揭穿。但看他心不在焉的样子，还是关切道：“怎么了？有事？”

“Tony，就是刚才那个大爷。他说他七十多了，打算卖了房去租房住，现金拿出来旅游，享受生活。我在想他的目标区域里是住condo还是apartment合算。你看，condo租金高，apartment几乎不怎么涨价，也没有房东赶客的问题，但是apartment租不租给退休老人呢？陪护和医疗条件有没有配套的？这块领域我居然没深入了解过。养老condo我也没卖过。回去我得考察一下，这块市场未来不小，二战婴儿潮那波人已经开始卖房养老了，将来社会也会越来越老龄化。”

周星原笑了，这很方荼。好吧，方荼确实一切如常。

说到潜在市场，方荼踌躇满志：“你看，客人毕业工作我给他们买公寓，结婚生子我给他们换学区房，五年十年添一个投资房，孩子大了卖投资房给孩子买房，爸妈老了给爸妈卖房置换老年公寓，主打的就是一个共同成长、终身陪伴。”

周星原笑得腹肌抽动，这是什么方荼型终身搞钱规划。他试探地问：“那我呢？”

“你什么。”

“等我毕业工作，你帮我买公寓吗？佣金有没有优惠？”

回到房间，方荼进洗手间换掉沾染烟味的衣服，他带上门。“我又没有美国的执照，到时候你自己搞去。看房不会看吗，白带你那么久了。到时候哥哥给你赞助个首付，够意思了吧。”

周星原坐在外面的穿鞋长凳上。“我去美国，你不陪我去吗？那我毕业回来好了。”

方荼在里头咕噜咕噜地用漱口水。“不要说大话，你先把学校申请搞定。我可是已经给你把首付钱存好了，你离大学毕业有几年？”

七年。还有两年高中，建筑五年本科，这专业少不得还要再上两年或三年制的研究生。九年以后，他刚毕业求职，方荼都已经工作十五六年了……周星原突然头皮发麻，他什么时候才能成长到有能力照顾方荼啊。六七岁的年龄差已经够可观了，再等九年？他自己现在都才不到十八岁，九年是多可怕的数字。更何况，以方荼的社交频度，未来九年里能有多少个Vincent？万一哪个就成功多走了一步呢？

方荼换好衣服、清除了嘴里的烟味，拉开门看见周星原在对面凳子上，正襟危坐一脸严肃，不知在犯什么傻。他笑了声：“走了，去吃早饭。”

酒店早餐是自助，方荼吃着西瓜：“这个切得蛮好……喂，你在研究怎么切出来的吗。”

“嗯。这个应该不难，我们在家也可以这么切。”周星原只是习惯地去学习被方荼肯定过的事物罢了。

方荼想到过去周星原花在琢磨他喜好上的每一分钟，此时简直如芒在背。难道周星原不是自己爱好做家务，只是为了讨好他？如果周星原喜欢他，而他就这样故作不知，经年累月地利用对方……作孽。

今天凌晨他醒了以后，就睡不着了。周星原睡着的样子很乖，他靠坐在床头看了很久。

方荼难以想象，周星原喜欢的能是别的什么人；当他谈笑着说起“我是怎么弯的”，如果有那么一个人，几乎只能是他了。

跟自己一起生活，快乐吗？也许难讲。方荼一件件回忆清点过去，他除了花点小钱哄骗穷出身的傻孩子，好像没做过什么真正令他好的事。周星原才十几岁，无依无靠，一直在独自搞定一切：申学校、做义工、学琴、摄影，忙碌之余还要为方荼的生活缝缝补补。

如果是真的，为什么周星原从不告诉他呢？

不，对方讲过许多遍了，是他自大，从未当真。恐怕已经令人伤心透了。周星原委屈求全的桩桩件件，现在看来都是方荼的罪行。他辜负了Vincent还想用度假试图补偿，亏欠周星原的怎么还得清？

方荼坐在床头，看着全世界最好的人。他没法直接问出口，甚至不敢试探；只要他一天不问、周星原一天不说。

捂紧那个盒子，猫就能活着。

他躺在遮阳伞底下喝椰子水、吃冰镇果盘，很小一个，胜在免费。墨镜一戴，舒服。

今天的晴天不是宁古塔最常见的万里无云，有棉花糖小车收摊甩卖般、一团团大方扯出的浓厚白云，衬得天的蓝澄澈浓丽。

看周星原玩浆板，有种看强迫症解压视频般的舒适。这个人条理性极强，吃盒饭时会从边缘下筷子勺子、吃过的地方粒米不留，阵线整整齐齐自餐盒一头推进到另一头，吃完的空盒干干净净。说了玩浆板，早餐时他就开始看新手入门的教学视频，边看边点头还念念有词，就差把那个小本子掏出来写要点了。吃完饭，俩人散步消食，方荼看到他举手拧动身体，在感受要用到的肌肉和姿势。

方荼在沙滩椅上躺好时，周星原也穿着救生衣去尝试新运动了。酒店临湖，临的是防波块围起来的一片小湾，风平浪静并不危险。方荼看他很快就上了手，偷偷拍了几张背影，就放心地刷起了手机。胡老板被方荼软硬兼施鞣制了一顿，这次活做得好多了，方荼出门前紧赶慢赶把翻新布置完的房挂上了市。夏天市场正旺，这会儿已经有买家经纪来洽询了。想想这两天看房的人多，其实他老不在也不好，方荼给保洁大姐打了个电话让她明早去看一眼，确保自助看房的买家和经纪不会把他做好的staging弄坏了。

周星原全力以赴认认真真地孔雀开屏，一回头发现方荼压根没在看他，不是看手机就是打电话，过一会儿还跑去另一边跟别的客人聊起来了！他有股劲儿没处使的郁闷，是谁说要看他玩浆板的啊？

方荼在跟一对年轻小夫妻聊天。华人太太和ABC先生，趁着长辈过来探亲带孩子，偷闲出来过两天二人世界。

他们给他看开春去过的Resort，还有圣诞季预订好了的游轮。方荼记得戴律的助理小姑娘也去过多米尼加，看起来是普通人一年一度消费得起的活动。他问他们值得玩吗？就算再便宜的Resort，全包也是一笔可观的数字了，他们还一年几次。

“我们就是喜欢这个啊。”女生说，“平时上班带孩子已经很累了，辛辛苦苦就为了这几天。”

“也对。”方荼跟着笑。比起花钱，他更难以放松的是在旺季里这样长时间脱离工作，挣钱的压力比享受的诱惑大。朝九晚五的人，休假时比他们做一单挣一单的人松弛多了。

“贵是贵，以前上学的时候我也背包穷游过，但是现在不一样，以后等你有孩子就懂了。买玩具也要花钱，送托管也要花钱，天天光买菜做饭研究吃什么都很累。去那些中美洲的亲子度假村，三顿饭不愁还有人帮你带娃，全包都比在这里送私校夏令营便宜。”

方荼想，周星原可真省钱啊，从来也不会要这要那。反倒自己像个后爹似的，总在自说自话，根本没关心过孩子真正的需求。唉。

周星原尽量显得不那么急迫，放慢脚步走过来。“哥哥。”

“我弟弟来了。”方荼带他给临时邻居们打了招呼。“那我们中午就去吃你们推荐那家餐馆，多谢！回头见。”

他带周星原走开。“我们出去吃烤肉，他们说昨天吃了一家好吃的。饿不饿？”

“饿了。”周星原巴巴地看他，“你还说要看我玩，刚才是不是都没看我。”

方荼正想辩解看了啊我戴着墨镜呢别污蔑我我还有很多照片作证，一张口还是吞回肚子里。他不能让周星原误会了，要拉开距离。“嗯，本来以为会好玩，看了看还蛮无聊的。”

“哦。”

那张脸看起来有点可怜，方荼又受不了了。他打开手机给孩子看新设置的壁纸，蓝天白云湖水，中间一个人字形的背影。周星原嘿嘿一笑，快乐回来了。

方荼呼吸不畅，自己简直被这小孩给拿捏了。他怎么能对周星原强硬得起来？

这么前不挨村后不挨店的地方，连小镇都没进，他们找到了邻居推荐的露天餐馆。红色的农舍前方，一排熏炉烤炉摆开，光头老板赤膊穿着围裙站在烈日下割肉，割了一半还要跑出去指挥交通，让顾客的车能停进来。

方荼点了一个全家福套餐，牛肋条、猪肋排、香肠、五花，还有烤玉米和小餐包。草地上靠近停车场有两棵大树，树下摆着几把白色的Muskoka椅，草地另一侧还有迷你小房子造型的卡座。阳光太刺眼，他选了一个色泽鲜艳的小房子坐进去。老板看起来豪放，座位却布置得用心细致，木头房子显然是自己钉的，里侧的窗口还挂着旧车牌作装饰。

“好吃。”周星原嘴里塞满了，肯定地点头。

“嗯。看起来贵，但是物有所值。”方荼也没想到这样荒山野岭的地方，露天餐馆味道这么好。他把照片发到群里，引发Aiko的哀嚎。他于是快乐地又发了一堆酒店的环境照片。

【这个酒店一晚要不要五百块？为什么你带周星原住酒店吃大餐，带我们只有农场采摘？方荼你会有报应的(〝▼皿▼)】

方荼乐不可支。【交给你的任务进度如何？好好干，周星原的未来就靠你了。】

Aiko吃着减肥餐配焦糖布丁，边工作边被度假中的老板push，气得吱哇乱叫。

过午太晒，俩人凉快地盘坐在酒店的冥想室里。周星原听从引导调整平静呼吸，闭目内观。一套流程结束，他睁开眼睛，旁边的方荼居然在地上趴着睡着了。

周星原登时尴尬地看向老师。老师无声示意他不要紧，指挥其他几个参加冥想的人退出去。每个人离开前都给他留下善意的笑容。周星原不好意思地捞过来一条毯子给方荼盖上：早起不适合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