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3 对不起
——不免恨他们为何如此地彼此了解
方荼醒来,身上盖着两层毯子,还严谨地沿着他人的轮廓紧紧实实摁了一圈,丝毫不溜风。他刚要笑,想起周星原给毛绒小狗盖亚麻餐巾的样子,又笑不出来了。
周星原坐在旁边,拿着本书在看。方荼一翻身坐起来,“几点了?”
“四点半。我本来想叫你的,老师把第二节课改地方了说让你睡。”酒店不愧这样贵,服务没问题。也不知道工作人员是不是在系统里给他标注了“该客人胡搅蛮缠难伺候”。
方荼跳起来活动胳膊活动腿。“我睡好了!客房那个床垫太软了,还不如地垫舒服。”
“我刚才也反映过了,说今晚给我们换床垫。他们说预订的时候可以要求选床垫硬度。”两个穷鬼都没住过Resort,没见过这种世面,哪里知道连房间里的花都是可选的,酒也是入住标配。俩人大眼瞪小眼,方荼笑起来。
笑完心中又泛起几分酸涩。第一次带周星原休闲消费,居然是自己给了别人不要的。
方荼在游泳池里泡了一会儿,很快又饿了。他中午胃口不佳,当时不觉得饿,一运动就不行了。餐厅的下午茶时段刚结束,他就进去作了晚餐的第一桌客人。
“就早上那对夫妻,”他嘴里塞着玉米片和新鲜的芒果莎莎酱,“他们居然说一辈子不买房,钱存一半花一半。我当时就想,人人都像你们的话,我要喝西北风了。”
周星原也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生活选择。“他们租房吗?”
“是。租一个两居室,总共才八百多尺,他们俩住一间、孩子住一间,父母来了跟孩子上下铺挤挤。”方荼自己对生活空间也没有要求,但他捡的东西太多了,八百尺的家对他来说意味着完全无法储物。
“也行啊。叶老师他们还三口人挤一个卧室呢。”周星原拨开篮子里的玉米片,把完整的留给方荼,自己捡碎的吃。“毕竟租房比还贷便宜,也更灵活方便。”
这就是宁古塔给房东的困境:法律偏袒房客,租售同权,加之房价连年看涨而租房市场不涨,以租养贷不容易。从数据上,选择终身无房的居民比例相当可观。不论他们是主动选择还是被动选择,他们都是政策视角不可忽略必须重视的群体。
方荼眼界有限,他不太理解除了看得见摸得着的房产,还能把钱投去哪里。虽然看了姜柠推荐的基础理财书,也看到了她们买ETF、买币这些操作,但都看不够明白。始终还是房子最令他踏实。他说给周星原存好了首付,也不是存的现金,是存在房市里:到时候卖一个房来给他就是了。
吃过晚饭,高纬度夏季的太阳已经开始往下走,没那么晒了。周星原极力怂恿方荼动一动,于是俩人决定趁天没黑去划船。至于划kayak还是canoe又迷茫了一轮,方荼拍板canoe,因为空间大些,能伸开腿。周星原在手机上看着新手指南呢,“Kayak看起来更容易。”
“没有马达和方向盘,都容易不到哪去。”方荼套上救生衣,想起在蒙特利尔河道里开过的小船:速度和反应之慢,比起手划艇也毫无优势。显然周星原也想到一块去了,二人相视一笑。笑过了,方荼心里一声叹息。
他示意周星原去前面,“你划桨我掌舵。”他们把船推进水里,方荼从船尾跳上去,小舟一阵摇晃。桨在水面下的砂石坡道一撑,船晃晃悠悠地给送了出去。
“我们划去那头再划回来。”
“好。”
周星原微弓着身,左一下右一下,不遗余力地划着桨。方荼看着他的背影,这孩子做什么都这样赤忱认真。已经完全长成大人,说不定今年万圣节得要自己穿小恐龙了。
前面的人回头:“方荼?你有没有在划啊?”
方荼不仅没划,还添乱,小艇没到水湾中央就打起转来。被队友揭发他也毫无愧色,把桨往脚下一丢:“哦。那就停这吧。”说完破罐破摔地往后躺。
周星原“你”了一声,只能干瞪眼。方荼藏在墨镜后好笑地看他。但少年坐回自己的位置,继续独自奋力划船。
“喂,周星原,不要划了。在哪里漂不是漂,这里是水,前面也是水。再说你划太远了待会回去也费劲。”
周星原不搭理他,调整好方向,盯着防波块隔出的缺口继续往前划。没了方荼拖后腿,他一个人效率反而高些。
方荼靠在船舱里,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背影。气温并不高,但周星原后背的汗渗透了速干T恤,外层的防晒衣从肩到背湿出一块水渍。沙色遮阳帽也透出整圈深色,小船拉着一个废物在持续前进,方荼几乎能听见他带喘的呼吸声。他那么努力做什么呢?
“方荼。”他终于停下桨,小船已经接近静水湾的入湖口。“起来看看。”
方荼手脚并用地爬起来。
湖岸在他们前方展开,绵延的白色沙滩,上方是悬崖,崖顶有迎风的树和白身红顶的灯塔。湖风迎面吹来。无尽过去、无穷未来之中他们身处的这一瞬,晚八点的夕阳在身后濒临沉落,蓝天在西边彻底变成金色,而薄云从东边的粉红渐变成橘红。在小艇指向的远方,东边的灯塔上空、天最蓝的尽处,缺了一块的白色月亮冉冉升起。
周星原在月亮下回头,看着他什么都没说。
方荼哑口无言,不免恨他们为何如此地彼此了解。
他们坐在那里,随水漂荡。眼看着金光消弭,那轮不完整的月亮接管天际。方荼先拿起桨说:“回去吧。”
床垫已经换过,方荼躺上去试了试,肯定道:“舒服多了。”
“那你早点洗吧。”
“我下午睡过了,你要不要先洗?”
“我要去练琴……等等,Aiko的电话。”周星原示意他先洗澡,自己走开去接电话。
大概是自己发疯的提议有进展了,方荼想。Aiko直接跟周星原联系,完全不想浪费时间跟家长互相伤害。反正孩子也大了,该他自己应对这些事了;有Aiko扶持,他完全可以处理好。甩手掌柜洗完澡拉开门,看见他的少年又坐在对面的凳子,双目殷殷发亮。
“怎么样,好消息?”方荼心里得意,还要压一压嘴角。
周星原笑容腼腆,不掩激动。“Alena有个同学的妈妈是Aiko公司的客户,上次画展也有来现场,Aiko找到她帮忙推了一把。预计明年春季的慈善拍卖可以上,具体形式我们再商量确定。”
如果是以往,或者方荼主动、或者周星原主动,他们总会拥抱一下的。但此时谁都没有动,方荼只笑了笑,“好,可喜可贺,再接再厉。”
“谢谢你。”
“谢我干嘛,我什么都没干。”方荼刷上牙,声音含糊。
谢你突发奇想,又布置它落地。
暑假前团建那一天,方荼跟Aiko说:“你能不能让周星原的作品上拍卖会?”
Aiko难以置信:“你发什么疯!方荼,你对你弟弟滤镜太重了吧?他是拍得不错,但现在离自称摄影师是不是远了点?”
方荼转着笔,不以为然道:“当代艺术家十个有八个不是捧出来的?稍安勿躁。我们要推的不是他的作品本身,是背后的意义。画展可以每年或者每两年定期举办,关爱特殊群体的宣传也要同步搞上。做个网站、有必要的话注册NGO。我们就卖他拍孩子背影特写和机构环境的那些照片,挑一组包装一下。收入一部分给入镜的孩子和机构、一部分充实画展的资金,买主可以给画展冠名,周星原分文不取。”
Aiko和Alena面面相觑,有些被说动了。Alena质疑:“就算能上,会有人拍吗?”
“只要能上,大不了我们自己拍啊。拍个五千块就够面子了,以后就有慈善摄影师的title,他申请学校也好写。”几千块买title,不亏的。
“最近忙着准备秋拍,你等我有空再研究。”
但方荼说:“最好抓紧。明年春拍,最晚明年秋拍,再晚就够不上申学校用了。不好意思我比较现实,坦白说了,我提这个就不是为了做慈善,单纯想给他买个名声。也就是他现在作为一个毫无背景的摄影爱好者我们可以这么包装,如果他真走上专业路线了,效果未必好。”
周星原玩摄影,起初是因为不知道作品集可以做些什么,他不会画画,所以想拍照或许是取巧的方式。在叶老师和Avery的指点和鼓励下,他尝试用胶片去留下自己眼中的画面,渐渐摸索出自己的方向。今年三月方荼给他添置了好相机后,周星原更是如虎添翼得心应手,几乎没有废片。方荼或许确实高估了他的实力,但方荼搞事和利用资源人脉的思路是周星原自己难以想象的。不论明年春拍的结果如何,如今他即将踏上的都已不是寻常高中生能去到的位置——
这一切都是方荼给他的。
方荼躺在床上,背对周星原的那半边。他抱着枕头,在黑暗中漫无目的地滑着手机。下午睡过,现在不困了。
周星原不仅成长得快,还越来越好。不论将来能到什么样的高度,如今他已经升起在天边了。不管周行是否满意,反正方荼是很为他骄傲的。家长与孩子本就是同行一程的旅伴,长大成人是一场漫长告别;孩子能自己走稳之时,就该是分别之日了。昨天他以为他还有两年,只一夜一日后,方荼却对这个时限迷茫起来。
浴室里的水声停了。方荼摁灭手机屏幕塞进枕头底下,重新抱好枕头尝试入睡。
他的旅伴从浴室里出来,动作很轻。他听见他挂浴巾,擦头发,走到自己的床边,小声问:“方荼?你睡了吗?”
这场景有点怪异的暧昧,方荼决定当自己睡了。但他听见周星原在他床头的扶手椅坐下,不知在干什么。不能是盯着我看吧?啊?
时间在黑暗中煎熬,过大的房间里一时静得令人心里发毛。快走吧,快走吧。方荼默念着,终于听见他起身;却是靠近过来,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低低说了一句:“对不起。”
从云端降落,一个柔软的、虔诚的吻落在方荼的眉心。
周星原关上门出去了。方荼震惊地睁开眼睛。
冷风中,大提琴手沉默对着湖水,发泄般地拉琴。
他今晚做了人生十七年第一件卑鄙的事:他知道方荼醒着,他也知道方荼知道他知道。
——
小周:整天清醒克制又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