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本万利》
第二卷·粉云

2-54 涟漪

——他放弃他,或是他放弃他

早餐桌上,方荼说:“Aiko这段时间辛苦了,Alena也功不可没。团建只去农场采摘确实寒碜了,但是别的活动吧也没有预算。所以我想,问她们要不要月底一起去玩。你的意见呢?”

周星原的目光垂在瓷盘里,听到最后一句才抬眼看他。今天方荼一切如常,让那个剖白心意的吻作从未发生;即使他们都心知肚明。

周星原想过会被拒绝,几乎没有悬念。也许被责骂甚至奚落,抑或若无其事一笑置之。但都不是,方荼回应的方式比他的告白更加委婉;周星原的喉头收紧。仿佛什么都没变,只是方荼明确地疏远他了。

和去年一样,今年他们也订了公园营地,是露营季的预订一开、头两分钟就抢上的。这次有备而来抢到了带基础电器的小木屋,是四人通铺加两人上铺的架子床,最多允许住六个人。方荼再提议让他问问老师,要不要他们把程立雪也一起带走去玩几天。黄筠看起来不像时间和兴趣带男孩去玩户外。

“好。”周星原同样平静自然,就这样全盘接受了安排。至少方荼没让他滚,他已经得到比过往每一个纠缠方荼的人更好的优待,是不是?至少还在他身边。继续等待那个机会,至少现在世界看到了他打亮的左转灯。

距离十一年级开学只剩两周,AP成绩的打击过后,长达月余的整理期中,周星原松弛了太多。现在该把各种考试和申请准备给捡起来了。雷霆给他开拓了思路,免费人文营值得明年一探。SAT得正经备考了,一年内要刷到理想的成绩;再见到Alena,俩人自然交流了一通。Alena今年秋天就要递申请,暑假里文书已经写了两版,还在修改。

女孩从美国带了点心回来,五大道上的手工巧克力店,今天周星原跟她一起去看了聪聪和孩子们。傍晚回到家里,惊讶地发现后院露台已经开工了。

“方荼?怎么不等我一起。”虽然方荼折腾房子一贯自说自话根本不跟同居人打招呼,美其名曰保留惊喜。但早晨出门时还毫无信号、晚上回家就变了样,谁都会觉得这是刻意瞒着自己。

一家之主盘坐在家庭房的地上,右手在用手机,左手还戴着棉线手套没摘。“等你干嘛,我一个人干得蛮好。水泥刚灌下去,还在等干,你不要踩到。”他指给周星原看。柱脚处旧的水泥块已经挖掉更了新,新露台的木桩和底架都搭完了,龙骨都钉了过半。没有做更多设计,还是原本在家庭房墙外的位置形状,地基的坑不必重新打了。

周星原看了看进度,和堆在地上的木材。施工中的新露台看起来三面开放,没打算做围栏,只有六根立柱是高的。他看见那几根最长的:“要做顶棚吗?”

“做,回头慢慢做呗。难是不难,比预想的慢。”方荼说。

木制露台需定期补漆维护,否则上了十年木头要腐朽。翻新通常是把烂木头起出来换掉,但小平房的露台已经烂得彻底塌掉,不剩几根值得保留的了,全都得拆。纯体力活自己干事倍功半,方荼犹豫过后,还是花钱从胡老板那里叫了两个力工来。拆东西他们是专业的,平时室内砸墙拆旧装修扔家具甚至一两小时就能搞完。工人拆完了把建筑垃圾拖走,方荼开始自己打新的:无非固定装配而已,这是不需要专业技巧、照着图纸就可以DIY的东西。也不像装橱柜有手艺好坏影响安装精度的问题。图纸上流程简单,他本以为今天就能完工。

周星原走出去,试着掂量还没铺设的龙骨,和最长的那根顶梁木料。“这么重!为什么不叫我,你一个人怎么搭?谁帮你找平?”

“找平需要两个人吗。凑合找找,不平也无所谓。”方荼把建材店给他配的说明书往旁边一摆,“按步骤装就是了,我识字。”

以往像这样看说明书的都是周星原的工作,何况是他提出的不雇工人、自己来干,结果却让方荼独自出了一天汗。“明天我跟你一起。”

“免了。”方荼站起来,去厨房洗手准备煮面。“给你省点力气,只要歌颂我就行了。”

周星原把锅架上。“你先休息吧,我来做。”

方荼随口坚持:“歌颂我。”

周星原在外还能调动演技,在方荼本人面前不敢造次,每次班门弄斧都要先做好心理建设,很难像对方那样张嘴就来。没等他夸出口,方荼先撤回了订单:“算了不为难你了。吃饭叫我。”

他嘴贱什么呢?说不定周星原就是被他以往随便调戏给掰弯的。方荼倒了杯水,边喝边走开了。趁天还没黑,他想尽快把龙骨给钉完。一个人完全可以干,这设计简洁合理,钉好五金连接件、把木头对准卡进去而已。他现在更不想让周星原干体力活了,以前是担心伤手影响拉琴,现在是担心他的骨头再出问题。骨裂有多痛,方荼自己已经切身体验过了。

周星原烧上水,不放心地跟到窗边来看。“方荼!我跟你一起吧。”

方荼蹲在地下抬头:“那谁做饭?”

“外卖……”

“不要浪费我的钱,去做饭。”

吃完饭,周星原跟着方荼出到外头,趁天还未暗,把能干的尽量干了。

那么大一个人,方荼哪里还管得了;既不能把他锁家里,也说不出我担心你,只能由得他一起来。

有了另一个劳动力,速率果然不止翻番。方荼下午已经把连接件的位置描好,一人扶着一人钉,再一人一头把龙骨放进去、拧紧加固。他不用出言指挥,周星原也不用说话,刻意的沉默却彰显默契。方荼心里骂了多少遍:这么好的同居人,为什么要喜欢我?

过去的往来里,从肾走到心的不是没有;只要切断身体关系,几乎都会知难而退。但方荼还没见过这样纯精神系、对他几乎无欲无求的对象,以至于想拒绝都无从下手。

天黑下去,渐渐看不清细节。从车库里提来露营灯,俩人夜以继日,索性把露台铺完。周星原坚持要一口气做完了,他明天还有事出门,担心自己走后方荼会一个人踩凳子上梁。要举那么重的一根,万一摔了磕了身边都没个帮忙打急救电话的。

“还是要买个人字梯。”周星原从室内抬出的餐桌上跳下来。

“再说吧,没钱。”方荼甚至把Resort那瓶酒都挂到二手网站上了,他的现金流总是在几十万和几十块之间来回横跳,且从不认为这种频繁大起大落有什么问题。

他懒得把沉重的餐桌抬回去,周星原就先把他们的露营椅拿出来,俩人在新落成的露台上坐了一会儿。附近不知哪家邻居在开泳池派对,遥遥有“咚”的落水声和一阵高过一阵的喧笑声传来。

他们的后院冷清,黑暗中只有孤兀一个露营灯摆在地上。LED惨白的光亮里,周星原看到方荼的脚踝,袜子里裹着一圈细小的隆起。就像方荼给他戴上的那个珍珠十字架一样,他编的红绳方荼也不曾摘下过。疏远,又不曾决绝,这种态度令他侥幸中反复折磨。

“我们要不要也装几个灯,我说,有钱的时候。”方荼看着邻居家造型精致的树篱后透出的灯光,“太阳能的,挂一串就行,像营地那种。”

“嗯。”周星原听得懂。“你还想种点什么吗?不会被松鼠刨的。丁香,玉兰,北美海棠?”

方荼正要说自己种什么什么死算了,想起家里的植物他也没管过,现在都是周星原在顾。哪天周星原离开了,全要进入死缓的倒数计时。

“算了吧。”

方荼约了戴律一个小时。

戴戴看着桌上的监护权文件:“所以你是怎么想的?他已经快满十八岁了。”

“有什么提前解除监护关系的办法?”

“这应该跟他母亲沟通。你随时可以放弃监护权,这个操作本身很简单。但如果你想解决的从根上就不是法律问题,律师也不能做什么。”戴戴又补了一句:“需要的话你可以找社工。”

找社工干什么,社工估计得觉得他有病——方荼已经想了几天了。不是整日坐在那里愁眉苦脸的想,是忙里偷闲有空的时候就想想。

你说周星原成熟隐忍吧,他可以在同一屋檐下克制了不知多久;但他这一手把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桌给掀了,看似姿态极低、予取予求,实则全然推卸责任,天真得可笑。他以为自己向方荼要求的只是轻飘飘一句是或否吗?

方荼是那个真正的大人,不可能说一句“你死心吧”就宣布这件事结束。电视儿童小时候在点歌台听到《迟来的爱》,不止一次嫌恶大人就是矫情:爱就在一起,不爱就分开,哪来那么多明知没感情还结婚、人家婚前又突然告白的屁事?好了,现如今他是那个大人了。他要想的远不止爱或不爱。

他得完整、妥善地把这个炸弹拆掉。方荼的目标结果只有两种:首选是周星原放弃他,否则就是他放弃他。

戴戴问:“你要不要改遗嘱?”

“目前没有这个打算……算了,今天来都来了,更新一下附录。”

戴戴指挥助理干活,她说笑:“我刚才还想你要是现在就回去,我退你半小时钱。”方荼说约她法律咨询,她按小时报的价。

助理小姑娘对着电脑更新方荼的所持资产,方荼说:“每次你们交接的时候不能直接update在我的遗嘱上吗?”

“这是两码事。你变更得太频繁了,上个月买下个月卖的,我们要是条条都录,不是白录?”

“是,我这两天在谈一个,估计快能成交了。”方荼翻出两个月前戴律这里给他做的文件,抽出来摆到一边。想起徐安之已经快不够用了,他现在确实需要一个真会计。

离开戴戴的律所,方荼搭电梯下楼。正是下班时间,电梯里挤满穿职业装的人。这栋楼里也有不少地产经纪的办公室,多是独立执业的小工作室。过去他没想过单打独斗、在管理上费事,未料到自己的摊子铺大了,还是需要找人。他可以先找做外包业务的财务公司看看。

随着零散人流走出写字楼大堂,停车场和行道树之外是下班高峰的车流。他慢吞吞走向野马。周末了,手机上有邀约留言,但他没有娱乐的心情,也不想回家。难道这就是中年危机?过去能听他诉苦的朋友,徐安之在学习和恋爱的充实之中,Aiko在为秋拍(和他自己)加班,Jeffy休年假还没回来,周星原……算了。周星原这个倒霉孩子,已经不是他能畅所欲言的对象了。

无利不起早,这句话字面上完全描述了方荼的个性,和赚钱无关的事,他都可以凑合。但他对待周星原,可谓是尽心竭力、能掏的都掏了,只怕配不上孩子待他的赤忱。就像方荼始终不觉得需要改遗嘱一样,不论他们的关系最终迫降何方,方荼自己的心意始终指向北极星。

坐进车里,盯着他的全副身家文件包,在脑内的地图浏览;他接着打开了地产交易平台。

方荼没回来,只发了一条【自己吃饭,早点休息】。

周星原以为自己早就习以为常,却还是发了几秒钟的呆。不是他在暑假里生疏了独守空房的滋味,而是在方荼接收到他的心意后,依然故我——他的感情,似乎没在方荼的生活中投出任何涟漪,就这样沉落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