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本万利》
第二卷·粉云

2-55 陨星与珠贝

——哪怕他喜欢我,我也是爱他的。

视野正中一往直前向北延伸的,是夏天新铺的黑色沥青路,路面上补了漆的黄线崭新明亮。公路在眼前下坡再爬升,谷形地势将左右的林地在视野中无限铺展,直至天际都是在晨雾中染青的绿色。

宝石绿的讴歌顺势加速,顺着摩西分海般的单车道公路穿越大自然。程立雪在后排问:“你们吵架了吗?为什么今天都不说话?”上次他坐这辆车时不是这样的。

方荼在副驾哈哈一笑:“没有,今天起太早了,我在犯困。”他一边指挥程立雪从后排的保温箱里给他找瓶装咖啡,一边暗自心惊,现在的小孩也太机灵了吧。要是待会儿被Aiko看出来他和周星原不对劲,岂不是要被她挤兑?方荼自己无所谓,周星原被戳破私隐就不好看了。

道路随着山峦起伏,前方又是一段黄实线加虚线的,尾随在后、白身镶红边的Abarth打灯跨越黄线,在下坡路加速逆行超车。方荼拿起手机发语音:“喂,Aiko,跑那么快干嘛,入住时间是下午三点好吗?”

女孩们的车根本不搭理他,越过山头看不见了。

“嗐。应该去图书馆借一套对讲机的,不然讲话她们根本不听。”方荼再次拿起手机,“Aiko,你油加的多少钱的啊,一块三有没有?当心前面给你来个坡底红灯,一脚刹车一块钱没了。”

女孩车我行我素一骑绝尘,只隔空发语音回来。“要你管啊?”这是Aiko的声音。接着是Alena偷笑着,明显经过Aiko指点的说话:“哥哥,我们团建能发……那个,油、补,吗?”

方荼啧啧,“学中文干嘛,这中文不学也罢。”他对着收音口回复道:“没钱了,省油要不你们到前面加油站把车停了,人来我们这边挤一挤,好吧,我们车挤得下。Aiko你在缝里塞一塞就行。哦,你是不是比我们立雪轻啊?让立雪把儿童座椅让给你吧。”

周星原和程立雪听得都无语了,很快女孩车发回来一秒长的语音,Aiko响亮地:“——呸!”

方荼摇头晃脑痛心状,“我们郡主就是这么被带坏的。”

前晚的住客一早走了,园方检查过设施完整,就把钥匙给了他们。这次订上的营地类型叫做oTENTik,木屋墙,帆布帐篷顶。虽然空间不大,却有趣,城里孩子们都满脸新鲜。女孩们抢占了上铺,方荼说行吧随便,“立雪你也无所谓?那就让Aiko阿姨睡上面吧。”

室内太拥挤,周星原留下句“我去卸车里的东西”就转身出门,并无人在意。

他把厨具餐具搬出来,端到野餐桌上。这儿条件很好,野餐桌甚至坐拥带斜顶的露台,可以风雨不侵地边吃喝边俯瞰营地下方的河景。他撑在折叠篮两侧,仰头看着上方。

移民城市里方荼的同乡不少,他的同学中也有,三字的名他们喊起来不带姓。他们说那儿就是这样的习俗,学校里称呼老师都用名而不是姓,不管熟不熟都显得友好亲近。

周星原没有小名,周行没有这概念,过去他也就不曾在意方荼连名带姓地叫他。要不是程立雪,他都不知道方荼也会这样亲近地叫人的。他知道多思无益,但阻止不了自己钻那些牛角尖。

木门嘎吱一声,方荼出来了,手里拿着包山楂片。“快没了,正好一人一卷。”

他接过玫红色的纸卷。方荼在头顶找:“你在这看什么呢?”

“看人家的顶是怎么做的。”

“不是说了钉那个,波浪形的PVC板。”因为顶蓬不在方荼选的标准设计里,这一块要靠他们自己去发挥。目前他们摆在露台的户外家具只有捡来的几把椅子,有没有顶影响不大。方荼观察着,“失策,柱子应该做出高低差,雨雪才好流下去,是不是?”

“嗯。”周星原撕开了纸卷,捻了两片进嘴。山楂片很甜,甚至有点粘牙。“把里侧垫高就是了。怎么密封和房子之间的空隙?”

“不知道,你研究吧。”方荼把半卷十来片黏连的山楂片都丢进嘴里,跳下露台把包装纸往篝火盆里一丢。“我去找两棵树挂吊床。”

周星原跟过去:“我帮你。”

方荼敌意地看他:“你比我高吗?”

周星原服了他对身高的过度敏感,当然更不敢说我的臂展也可能比你长。只笑着尾随:“哦。”

Aiko和Alena铺好自己的睡袋出来,站在小屋门口吃鱿鱼丝。“你觉不觉得周星原少了什么。”

“啊?”Alena不解。

“差一条尾巴……一条都不够。”Aiko恨铁不成钢,“他要是有两条尾巴,方荼能让他上天。就像Sonic里那个两条尾巴的Tails。”

Alena听得似懂非懂。她看见程立雪自己拿着地图往营地外走,赶紧叫住他:“你去哪?”

程立雪要去洗手间。在加拿大,他的年龄不该单独行动,姐姐也不方便陪。Alena招呼了一声周星原,让他一起去。

方荼系紧吊床的绳,这主要是靠和粗糙树皮之间的摩擦力。他上去试了试,体重马上把绷紧的吊床从直线坠成U型,两头明明两米多高、中央离地只余一尺。他下来重新拉紧。“Aiko!哦算了,你太轻了。Alena过来试试。”

Alena尝试着躺进新吊床里。树荫遮蔽,在八月末的天气里很凉快。“好舒服耶!”

“那你躺着吧。”方荼把她的手机丢进去,给她拉上蚊帐的拉链,“我和Aiko去装水。”

“你怎么了?”

“跟你说件正经事。”方荼左右观察,四下无人,才在水声中严肃地:“你猜对了,周星原喜欢我。”

“呵呵。”Aiko冷笑一声,毫不意外,“哦,神神秘秘的就这事。早知道跟你赌个两百刀了。”

“总之你当作不知道。”

“嘁,我都当了快一年了,还以为有什么新鲜的。”Aiko想说,你们俩之间那个黏糊劲,比人家真实的狗男男都刺眼好吗?但方荼会一本正经地来跟她诉说,她还是得尊重气氛:“怎么样,你怎么知道的?他告白了?你回应了?”

“嘘!嘘,小声点。”方荼拧上了水龙头,没有水声掩护,只有鸟鸣的林中显得人声过于明显。他鬼鬼祟祟地前后张望,“我吓死了好吗,赶紧就叫你们一起来玩了。”

“好哇,你请我们玩就因为需要电灯泡?”

“行了姐,我已经够烦的了。”俩人提着水桶往回走,树影间隙中,远远觑见周星原和程立雪走向他们的营地。方荼掉头就走:“我多转一圈再回。”

Aiko颠颠地跟上他。“小周不是挺好。当初谁跟我说他弯了就睡他的?昂?坐实不举了?”

“我我我,我不举。”方荼把储水桶换到另一边手,“我现在身心都不举了。”

方荼对周星原没那个意思,Aiko早就知道了,她也不关注方荼的想法。“他怎么告白的,跟我讲讲。周星原应该很浪漫吧?”

方荼被她带偏:“怎么讲?他那么一板一眼的人,你怎么会觉得他浪漫。”

“就是这种老实人,浪漫起来才要命。你有没有谈过恋爱啊,知不知道理工男的萌点。”Aiko虽然也没谈过这一款,但是她上网。“他怎么说的啊到底?”

方荼没法告诉她,那晚周星原说的不是“喜欢你”,而是“对不起”。那是一种只存在他们二人之间的,无法言说的心灵相通。哪怕他对周星原动手动脚无数次了,但这是第一次周星原主动的肢体接触。

接收到这份感情后再回头看,对方的每一句“哥哥好爱我”、“什么都听你的”,“好”和“行”,乃至看向他时温驯的眼神,都是“我爱你”的欲语还休。感情不是靠一句语言传达到的,而是数百日夜的添衣加水、一粥一饭,保温杯里给他带的甜豆浆和热柠蜜、洗好烘干平整叠挂起来的衣服,他插好的花就不怕忘记换水,多晚回家都有门廊上一盏灯。方荼或许不了解别的合住人都是怎样相处,但他也知道他和周星原之间从来不是单纯的租赁关系。与其说是他提供了homestay的房租给周星原,不如说一直是周星原在支撑这个小小的家。

那一天之前,他还对周星原夸夸其谈,说告白不是突然袭击,而应当水到渠成。方荼说,确定对方有同样的想法,再去戳窗户纸。他也没想到周星原学以致用,马上就把窗户整扇卸了;被吹醒的自己只好手忙脚乱徒劳地遮挡补救。

他跟Aiko倒苦水:“他也没明说,我也没法明着拒绝,反正就是这样了。我很尴尬的好吗。”

Aiko踩他从来不遗余力:“那是你心虚。”

“我又没有始乱终弃,我虚什么虚。”方荼心虚地往营地方向看,林木葱郁,遮挡严实。“我跟你说这意思就是,不要在他跟前提,小孩子脸皮薄。咳,说不定就是一时兴起,过段时间自己想明白了就翻篇了。”

Aiko脸上写满了嫌弃:“渣男。你是打算钓着他?”

“怎么可能!他是我亲儿子。”周星原是陨星的碎屑,他的珍珠核。方荼只会珍而重之瞻前顾后,找一个合适的位置把他小心轻放。“这么说可能有点怪:哪怕他喜欢我,我也是爱他的。”

哪里是有点怪,Aiko看他是脑子里有水。“老板,那现在的意思是继续捧他?”

方荼一愣:“啊?”

打工人Aiko两手一摊:“我跟他身上还一毛钱都没赚到呢,已经搭进去多少时间了。要不是以为他是老板娘,我累死累活图什么啊。”

方荼根本没往这边想,他习惯了不计得失地围着周星原考虑,哪在意过经纪人一直不合理地在打白工。他把水桶换了手,恳切地拍了拍他从没掉过链子的合伙人:“辛苦你了,真的。今年我一直在跑地产这边,婚庆多亏是有你。等我手头这个房子卖了给你包红包。”

“两千!”

“五百。”

“一千五!”

“四百五。”

“我去找周星原了啊?”

“……一千五。”

“以后每卖一个房子都给我一千五。”

“滚吧,你去找周星原吧。”

Aiko给他一个鄙夷的眼神,方荼举起五公斤装的带盖水桶作势要往她头顶放,被哈比人踢了一脚跑掉了。

那边程立雪拿着周星原的手机去给家长打电话报平安了,周星原和Alena在野餐桌边切菜,抬头就能看到他。

“你跟雷霆怎么样了。”

Alena猛地扭头,神情意外极了:“啊?这居然是你会关心的事吗?”她以为周星原脑子里只有读书学习兼济天下呢。

“你们都是我的朋友啊。”这理由周星原自己听来都略显无力。

女孩才不像他那样晚熟。Alena一针见血:“我回来以后我们已经见了两次,你也没问过我雷霆,都在说SAT和申请的事。”

周星原看回砧板,一刀切开青柠,不再开口了。

他们提着水回到营地,Alena就迎过来,“Aiko,陪我去洗手间吗?”

眼看特邀电灯泡要跑,方荼求助地用目光去找程立雪。还好小孩靠谱,还坐在周星原身边……在练琴。见到方荼看他,程立雪解释:“我妈让我拉半小时再吃饭。是不是吵你了?我去那边拉。”

“不用不用!”方荼赶紧稳住他,“就在这里拉挺好。我习惯了,很亲切。”

周星原好笑又发酸。他也会懊恼自己之前是不是做错了,被方荼感染了鲁莽冲动。

方荼把水桶在桌边放倒:“煮粉吗?”他们今天要吃香茅煎鸡拌檬。没有买正宗的檬粉,带的是江西米粉。周星原已经把鸡腿排剖好腌上了,看一眼水桶,方荼马上接收到信号、拧开水给他洗手。

如果是以前,方荼肯定会强行抓住他的手闻一闻,陶醉一下青柠鱼露香茅的混合香气。二人一时都不再说话,还好旁边小琴童完全注意在自己的弓弦上。

“周星原今天怪怪的。”

“你发现了?”

“发现什么?我就是要问你……”

女孩们走在去洗手间的林荫道上,一番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最后握紧四只手低声尖叫。

“我就说!是不是!”

“啊啊啊呜呜呜!”